赵缅在她那个年代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长得隽秀,心眼善良,离奇的事儿是她丈夫失踪了,儿子赵小瑞出生那天他下落不明了。五十年初叶,满洲环境混乱,近百万的日本侨民、几十万高丽人。满洲人又受鞑靼和金人的影响,民风彪悍,土匪盛行。
赵缅在伊城回民商店做店员,政府在周边村落布局供销社时,她被安排到老鹰屯供销社做了主任。配属一名店员,赵缅就把家在老鹰屯的林小娟要去了。林家住在湖边上,父亲林浩江喜欢打渔,湖岸上绑着条舢板,早上薄雾漂浮在水面上很有生气。这样的关系赵缅时常到林小娟家去吃饭。儿子赵小瑞和林小娟哥哥的儿子小胖同岁,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那年代百废待兴,什么事儿也有。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儿,一个被抓获的土匪交待了日本人在伊城山上发现了宝石矿藏,具体位置不详细。土匪交出的情报里少了一页。省里派了两个探矿工程师下来调查,凑巧有个人和老鹰屯土改工作队的蔡队长是老乡,这人去供销社买烟抽,认出了赵缅,赵缅却不认识他。原来老乡在天津上学时住在姨妈家,斜对过是大资本家庞泽岸的宅邸,院内有窜天的古树,偌大的院子。赵缅那会儿不到二十,常在庞家出入。
隐藏的特务太多了,事关重大,蔡队长很想抓几个特务立功,碍于赵缅是回民商店的干部,不便于直接做什么,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就安排心腹文书暗下盯防,很快就发现了端倪。赵缅经常到山脚下的普光寺院去。她明显不是去进香的,她或在寺院外,或在寺院四周隐匿地观察什么。
蔡队长注意到每天来往供销社的人很多。赵缅好客,烧大麦茶给来的人喝。那些没事儿的妇女聚在供销社院子的树下喝茶聊天,干些女人的活计,都乐不思蜀。
赵缅经营上很活络,叫屯子里的人用山货换酱油和黄酱。观察后,蔡队长发现了一些可疑迹象,却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控赵缅,这时就想出了引蛇蛇出洞的谋略,他到供销社去买烟,假装把一个笔记本遗落在店内,上头有句话:土匪将于六日晚袭击农会。蔡队长想,赵缅要是敌人,一定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告诉同伙千万别来了。要赵缅不是特务,那就不会说什么。六日这天供销社关门后,赵缅和儿子吃了饭,把小孩锁在屋里睡觉,自己出去了,她去了寺院。经过山门时和一个僧侣说了几句话,把一个什么东西给他了。这些都叫文书看见了。等赵缅回到供销社,蔡队长假装去供销社找他的本子。赵缅说没看见,要是有谁捡到了一准会给她或林小娟。蔡队长想过,赵缅如果是自己人,会把本子还他,若是敌人,定不会还。蔡队长为深入的一步感到高兴,可问题还是不好解决,怎么能叫赵缅现出原形呢?
没想到事儿发生了,盯梢的文书失踪了,蔡队长安排工作队和武装排四处寻找,最终在林内的草丛里发现了文书的尸体,他被人刺死了,面部有伤和淤青。走访了一天,没有人看见什么。赵缅做为第一嫌疑人被怀疑了。没想到六号半夜一拨五十多人的土匪,火力凶猛,偷袭了农会和土改工作队,导致六人死亡,九人受伤,土匪全身而退。
蔡队长脑部中弹,昏迷了近十天。蔡队长几乎是吓醒的,坐卧不宁,他害怕笔记本落入自己人手里,那对于这次袭击他说不清楚了,谁看了都会认为他和土匪是一伙的。苦思冥想后,蔡队长决定到供销社去暗示赵缅,或许她会拉他入伙。那个本子足以成为土匪胁迫他的法宝。
计划还没有实施,连续几天暴雨,山洪爆发了,湖水漫上湖岸,把湖边几处村民的房舍冲泡塌了。一个手下跑来和蔡队长汇报情况。手下很兴奋。原来湖水把林浩江家冲塌了,等湖水退去,暴露了林家和房子一样大的地窖,里头有大量的军火、子弹。手下叫蔡队长猜林浩江是谁,蔡队长就想到了一个人:胡八。他是土匪李青山的参谋长,胡八出自军统,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干过,狡诈无比,导致解放军围剿李青山时伤亡巨大,三分之一的土匪全身而退,下落不明了。
蔡队长以为是胡八,结果并不是,林浩江是土匪高占愧的副官,高占愧被剿灭后一部残匪跑掉了。他改了名字在老鹰屯隐姓埋名了。遗憾的是一家三口在房屋倒塌后逃匿了。叫蔡队长目瞪口呆的是林浩江被发现和赵缅有直接关系,赵小瑞去找小胖,在退水后的地上捡了工作证,回去给赵缅了。赵小瑞捡的是国民党国防部颁发给林浩江的中校证件。赵缅报告了。
蔡队长有点儿懵圈,这不符合逻辑啊,苦思冥想后符合逻辑了,准是她安排林浩江逃跑后又假装积极把证件交上去了。
伤口每疼一次,都叫蔡队长发誓要把赵缅的狐狸尾巴揪出来。身体恢复了后蔡队长开始盯赵缅。赵缅浑然不知,忙自己的,来供销社换锅碗瓢盆、酱油、盐的村民拿的东西引起了赵缅的怀疑,送来的东西大差不差,有大米,腊肉,还有罐头。每家都来换,赵缅起疑了。
车老板老武帮供销社运送货物,赵缅问了他。老武应该是考虑再三和她说了个秘密,叫赵缅保证不能说是他说的。一年多前屯子里的人在山里发现了一个日军的秘密储备库,家家签订了保密条款,大米、腊肉这些东西都是从仓库里取的。族里规定两个月取一次东西,有敢私自取的,抓住砸死。回民商店的胡书记接到赵缅的报告,联系了公安部队,马上来了。
蔡队长闻之脸色难看。这些事儿他们也在调查,还抓了鳏夫酒鬼老罗头,老罗因为不说挨了不少揍。现在又是赵缅。内心一狭隘,蔡队长走火入魔了,把赵缅所为当成是挡他的路,要把他赶走。
蔡队长把老罗头从地上揪起来,问他山洞的位置,老头说他不知道。蔡队长火不打一处来,把老罗头使劲一推搡,老罗头脑袋摔倒屋里的碾子上死了。蔡队长确实不是故意的,那年代战争还没全结束,死个把人,没有当成会事儿的。蔡队长官宣的是老罗头畏罪自杀。到了晚上却传出蔡队长把老罗头打死的消息,原因是老罗头不肯说出仓库的地点。本来就民风彪悍,土改还没到位,族长和几个屯子里有头脸的人到农会找了,要惩治凶手。蔡队长断定是由人挑唆,获知赵缅去过族长家,事态顿时变得险恶了,蔡队长愤怒之下,决定破釜沉舟。
山里冷,晚上天一黑,没路灯,街上就没人了。蔡队长借着酒劲去找赵缅摊牌。事态微妙,他一个人敲开了供销社的门。赵缅住在店内,为方便村民,随时都提供服务。蔡队长直接说了笔记本的事儿,为了逼真,他强调有人看到赵缅捡到了本子。
赵缅否认,叫蔡队长找那人来,他们对质。等提到了天津的事情和赵缅前往寺院和僧侣说话的情况后,事态不简单了。赵缅质问蔡队长为何监视她。蔡队长突然掏出枪来,指控赵缅是狗特务,并准备搜出柜台里的抽屉,赵缅拒绝时,蔡队长开了一枪,是走火还是真的要打赵缅不好说。子弹击擦过了赵缅的左肩膀。这时谁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何处打来一颗子弹,命中了蔡队长的后脑门,他倒在地上死了。
赵缅没枪,她跑进内室去照顾儿子。事情突发,赵缅把儿子护在身下。最先到达的是武装工作队的岗哨,他们听见枪声,寻声而至。次日的询问,赵缅没提笔记本的事儿,说蔡队长喝了酒,来买烟,随即就传来了枪声。赵缅是为了维护蔡队长,还是别有企图,别人就不知道了。
有个人找到公安,是赶车的老武,他说他从牛棚出来,看见两个人从供销社方向往这边跑,朝进山的方向去了。过后赵缅问过老武那两个是什么样的人,老武说天太黑,他眼神不好,没看清楚。老武提了个建议,往后他就住供销社的偏房里,把猎枪带来,一但有什么事儿,也能照应一下。老武是鳏夫,赵缅同意了。
清理日本人的储备库各种车拉了五天,有粮食、酒、各种罐头和腊肉…。接替老蔡工作的孙队长把屯长和几个乡绅抓去,他们最终带头开展土改,把地和家里的财物交了出来。
春节前夕,剿匪大部队开展了冬季攻势,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土匪的踪迹。一起吃饭时赵缅会问及老武一些事情,像林浩江一家,以及土匪之类。老武不隐瞒,尽可能地把知道的和他的分析讲出来。他过去常给林浩江把打的鱼送下山去,按老武的说法,林浩江隐藏下来应该并非是要和政府做对,他是想就这么过下去。赵缅不接受老武的说法。林浩江的地窖里有枪,他还保存了上校军服,这都证明了他的反动性。
春节就这么过去了,土改后一部分人被没收了财产,成为管制分子,这些人早先是过年的先锋,节日气氛没有往年红火了。老武给赵小瑞札了灯笼,给了鞭炮。赵小瑞想小胖,赵缅说他们出远门回不来了。
整个春节期间土匪没向往年那样来搔扰。但敌情也有,不知道什么人把关于韩战的反动传单撒的到处都是。新成立的武装民兵二十四小时站岗。正月十五的晚上,土匪突然袭击了村子,民兵们有些麻痹,土匪的偷袭很成功。枪声响起来后,老武拿了把猎枪把赵缅和赵小瑞扶上马,往山里去躲避。他们进了密林没多会儿,看见供销社燃起了熊熊大火。赵缅心疼自己的店,要老武带赵小瑞,她回去救火。老武坚决反对,这场争执没等进行下去,遭遇了土匪,把他们捕获了。这是支队伍庞大的土匪,有上百匹马,几十匹马拉着辎重。赵缅最初被吓了一跳,他们穿着日本式样的军服,装备精良,几乎每人一挺机枪。赵缅在暮色中骑在马上搂着儿子,以为他们是日本漏网的军人,直到一个被称为司令和大哥的人过来,认出了老武,赵缅才从老武嘴里知道他们是土匪了。
土匪给了赵缅一床绿色的军用棉被,辈子是新的,带有日文标识。老武救过这位司令的命,别的老武也不知道了。土匪不断地走,对于要去哪儿不许他们问。赵缅他们被夹在队伍中间,她指望碰上解放军和自己人,始终未能如愿。他们走的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不时有动物出没。赵小瑞对这些动物着迷,不知道他们已经身陷囹圄,危险重重,小孩都觉得跟着妈妈就是安全的。赵缅求老武,要是一旦她有什么,叫老武照应赵小瑞。老武回答的很干脆,说:“有我呢,你放心。”除了吃饭,短暂的休息,队伍不停地走。走了一个月,翻过了几座山,这时叫你离开队伍,生存都是问题。赵缅愤怒之下问过那个司令,他不屑于回答,说到了就知道了。又过了十多天,他们遭遇了一支队伍,双方开了枪。司令手下有个会外国话的年青人,他喊了话,打了白旗双方见面了。赵缅没想到对方是韩国军队,一下子明白他们到了朝鲜了。一问老武,老武也觉得是朝鲜。土匪走了这么久翻山越岭的目的赵缅恍然了。
赵小瑞这时发起烧来,土匪队伍里有郎中,给了几片日本感冒药,吃了没管用。翻译和韩国军人谈了些什么,老武后来说司令不和韩国军队冲突,但要向美国人投降。
赵小瑞不退烧,韩国军医听诊后判断肺炎,给吃了消炎药。孩子一病,赵缅没别的心思,把孩子裹在被里抱着。老武把狗皮背心给赵缅穿了。走了两天,到了美国人的营地,老武找美国人给赵小瑞看看病的情况。美国佬看了后判断是烧成肺结核了,打了盘尼西林。这药管用,第二天烧就退了。美国佬又打了针巩固下。
美国人里白人黑人都有,赵缅有种做梦的感觉。鉴于他们是中国人民的敌人,谢谢的话到了嘴边赵缅又咽回去了。又走了十多天,进了处挺漂亮的城市,同样也到处是美国兵和韩国兵。朝鲜老百姓也不少,在街上走过。
确定土匪要通过美国人去台湾,赵缅吓着了,叫老武求司令放了他们。老武转了圈回来了,不知道司令是不是吓唬人,凡是不去台湾的,美国人会就地正法。老武的意思为了赵小瑞,眼下先听他们的安排,以后伺机再说。
赵缅有心愿,某个晚上志愿军从天而降,解放了她和儿子。这个梦想直到上了美国的运输舰也没能实现。走了两天,船在基隆靠岸了。叫人目瞪口呆地是基隆官方组织了欢迎仪式,讲话结束,每人都有安家费,逐月发放一年的生活补助金,安排了住处。土匪们各个兴奋,宛如回家了。赵缅一想到和儿子将要置身在地主老财当政的台湾,敌人遍地,难免心悸。
分的房子,老武和赵缅挨门,各家都有小院子,房子也说的过去,水泥地面,简单的家具。赵缅虚幻的感觉持续了好些天,好在老武按时过来。
附近商业店铺林立,老武常买些吃的给赵小瑞。不得不面对眼下的情况后,赵缅包了饺子,把老武叫过来一起吃饭。赵缅有想回大陆的想法。老武看上去很适应在台湾住下来,没多久买了工具,在门口支摊子修鞋。老武祖上是开鞋作坊的,手艺精湛,他要价不高,不少人找他修鞋。赵缅做了吃的,叫赵小瑞给老武拿去,老武就在摊子上吃,喝喝茶,有活儿干点,没活在躺椅上小憩。赵缅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生活得继续,就算为了儿子,坐吃山空不行。
赵缅和赵小瑞去街角的馄饨店吃馄饨,看见招聘女杂役的启示,去见了老板红姐,红姐对大陆人蛮照顾,赵缅可以试干,不适应就不干。赵缅干活勤勉、扎实,接受不了的是给小业主干活。基隆的街上没有国营的商店,都是私人经营,不干就找不到活。
干活的同时,赵缅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儿,台湾是否有党的地下组织,道理上讲为了解放台湾,也应该有。赵缅忙馄饨店业务的时,对顾客多有观察,想有所发现,结果也没有明晰的自己人。台湾的报纸很多,刊登的内容也吓人,韩战的消息颇多,解放军的胜仗也报,美国人的胜仗也报。大陆的消息也不少,像土改,公私合营,食客中不乏从大陆来台湾的,看了报纸很唏嘘,庆幸他们来了台湾。赵缅听着、看着,想反驳又不敢,害怕引出麻烦,就只好当哑巴。
日子一天天过去,社区的服务人员告知小孩上学报名的事儿,赵缅又陷入困顿里。送走社区的人,赵缅脸色凝重。老武认为孩子得上学。赵缅担心赵小瑞接受台湾国民党的教育,会走上反动的道路。老武笑笑,第二天拿来了些台湾小学的课本给赵缅,书中没有政治内容,都是些古朴的东西。
过了两个月,赵小瑞上学了。有天晚上老武带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给赵缅认识,这个人是台湾中共地下组织的交通员。赵缅紧张多于兴奋。老武把赵缅的事儿说了,中年男人握手叫赵缅同志,同志这个词儿叫赵缅差点儿哭了。中年男人介绍了台湾地下党的现状,赵缅不相信台湾地下党已经不存在了,并且已经脱离了与大陆的关系。中年男子拿出了一份北京的函件,证明已经停止台湾党的地下活动。赵缅莫名地哭了。
赵缅干活实诚,红姐开分店时任命赵缅为分店经理人,工薪高了不少,日子也就这么过着。赵缅一直担心地主老财遍地的台湾不安全,这种事儿到没发生,没有什么政治活动,大家多是过自己的日子。赵小瑞和这些地主老财的孩子相处的很好,他学习很出色,二年级时成了班长。赵缅订阅了很多报纸,看关于大陆的消息。打听不到返回大陆的途经。赵小瑞上中学时,老武给赵缅联系了一个渠道,先偷渡到香港,在伺机偷渡回大陆,其中风险很高。赵缅担心儿子的安危,没有接受。
赵小瑞去美国麻省理工大学上学的那年,老武告诉了赵缅一个秘密。老武知道赵缅的秘密身份,她接触林小娟和到老鹰屯去干供销社主任,是受回民商店胡书记和公安局剿匪处方处长的安排。赵缅愕然不已。老武还知道她的终极任务是追缉胡八。老武说当年蔡队长的笔记本他看到了,上头有设计栽赃她的计划。往事一一在目,懵懂中赵缅以为老武暗示她蔡队长是胡八,她一说自己的猜测,老武笑了,说:“小赵,我就是胡八。”他拿出了军统颁发的证件。
赵缅瞬间回到了过去,精神恍惚,抓起桌上切割羊腿的匕首扎进了老武的胸膛。这种冲动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老武咽气前说他想赵缅母女到台湾,没恶意,他喜欢家庭的感觉。老武最后一句话气力不够了,叫赵缅说他耍流氓被――她刺了他。
赵缅这时是否后悔了,不得而之。后来她在老武身上看见了一份医学诊断:肝癌晚期。赵缅自首了,没别的路可走,按照老武的意思说了。基隆的警察在老武家里找到了一份遗嘱,钱财都留给赵缅了,他很有钱,是他数年的工资。
遗嘱起了关键的作用,赵缅没有被起诉。她买了墓地把老武安葬了。之后她一个人生活,深居浅出,老武忌日时她都去看看他。赵小瑞毕业回基隆后,有一天赵缅说了过往和杀死老武――胡八的事儿。赵小瑞听了后有些错愕。流逝而去的岁月叫一切变得沉重和悠远了:远山、湖水、大地都在记忆之中。它们很遥远,又近在眼前。某种莫名的怜悯叫赵小瑞把妈妈揽在了怀里。
基隆晚上的月光很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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