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是少年
他从黄昏的夕阳里醒来,挣扎着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活动着睡的僵硬的身体从冰凉的岩石上翻起身来。面前是那座驻足了很多年的山峰,入眼是深秋季节裸露的褐黑色山脉。他开始继续赶路,一路攀爬,暮色四合的时候翻越了整座山峰。
“我终于见到了。”猎人沙哑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来。月光皎洁的夜空像极了他年少时候的那个夜晚,他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望着脚下那片无比辽阔的大海,携带着潮湿水汽的海风钻进了他漆黑的瞳孔,他干涩的眼眶里盛满了温热的液体,猎人看见那片海域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在身后的山峰面前沉重而孤独的一生。
他在山峰下的森林里生活了很久,久到忘记了年月。他记得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住在附近的村庄,那是个深深山谷里特别平静的村落,四面的大山将它环抱在山底的平原,水流从山间奔驰而下滋养着这块肥沃的土地。人们耕耘田野,修筑房屋,生活的安乐平和。他们对这片连绵的大山有着如同朝拜神灵一般的信仰,生活在村落里的人们世世代代打猎,他的父亲就是那一代最好的猎手。他记得自己七岁开始就跟随父亲上山打猎,村庄附近是大片大片的森林,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动植物,年幼的他喜欢跟随父亲边赶路边抬起头看那些停在树枝上的飞鸟,听它们发出好听的叫声。
父亲追捕猎物的时候,年幼的他还只是远远站在身后,看那些奔跑着的不同模样的动物,然后听见父亲开枪的声音,那是贯穿他整个年少记忆的声音。当他渐渐长大,他已经能够和同龄的孩子一起去森林狩猎,穿过茂密的丛林,找寻自己的猎物。他们爬上高耸的大树,灵活的攀爬上最高的树枝,俯瞰一整片像是在大地上撑起巨伞的森林,茂盛的树木连绵到看不见的尽头,在这里的人们心里,山林是这世间的全部。他常常在起风的午后躺在最高的树枝上仰望头顶的蔚蓝天空,山是绿色的,天是蓝色的;山是逼仄的,天是空旷的。
东北山林这对于年少的他来说越发新奇向往,向往一个和茂盛山林截然不同的地方。他认为那是个崭新的国度,在他的幻想里那应该像头顶辽阔的苍穹,拥有着无边无际的轮廓。这样的梦在他稚嫩的生活里越发滚烫热烈起来,他在清晨走进森林,把背上的猎枪丢进灌木丛里,爬上最高的树望着天空一直躺到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做着各种梦,梦里的他像是扑腾着翅膀高飞的鸟儿,飞离了这片像巨大牢笼般的山林。只是那时候的他永远到达不了梦的尽头。
直到有一天,像平常一样外出打猎的父亲救回了一个陌生人,他戴着一顶圆帽子,穿着奇怪的衣服,胸前系着蓝色的绸带,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船和大海。年轻的猎人感到极其迷惑,他问父亲陌生人说的大海是什么,父亲皱着眉头思索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只是眉头皱的更紧了。一直到被救回的陌生人终于醒来,年轻的猎人才从他的口中得知大海的故事。
东北山林陌生人告诉年轻的猎人他是一艘遇难的航船上的水手,那是一艘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航船,能够抵达遥远汪洋外的新大陆。连接大陆之间的就是浩瀚无际的大海,大海比山间的小溪要大无数倍,像头顶没有边际的天壁一般,它有壮阔的波涛和生活在深海里各式各样的鱼类。陌生人口中的大海传遍了整个村庄,年轻的人们都异常诧异,对那个和他们世代生活的村庄截然不同的地方充满了热血贲张的向往,他们开始号召着要找到水手口中的大海。村子里的老猎人都无比的惊慌,在他们眼中,山脉如同给予他们生命的神灵,背弃神灵是要遭到毁灭性的惩罚的。但是村子里所有年轻的人仍然义无反顾的跟随水手翻过连绵的群山一步一步远离他们世代生活的山林。
在年轻的猎人逃出父亲的禁锢下连夜赶路的第七天,他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因为跟随陌生人离开这座村庄的年轻人几乎全部葬生在了那片水手口中的大海里,唯一侥幸生还的年轻人在谈及那片大海狰狞着表情告诉村子里的人那是住着恶魔的地方,它有吞噬人类的可怕力量。村子里的人们把所有的罪过都归咎于他父亲的身上,认为这是山神的愤怒,他们把他的父亲扔进了关着凶猛猎物的牢笼,把他的母亲活活埋葬在村庄的圣树下,年轻的猎人在距离大海只有一座山峰之隔的地方想象着被啃噬的血肉模糊的父亲和在深深泥土里窒息的母亲绝望的痛哭。
那一晚,月光格外明亮,整座山峰被笼罩上一层银白色的光晕,年轻的猎人望着山峰那一头的天空,漆黑的天幕下是他向往的大海,他听见远处传来波涛撞击岩石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蕴藏着人们说的吞噬人类的可怕力量。他站在山峰的这一头听见海里咆哮的浪声,巨大的悲怆如潮水般轰隆隆的碾过他年轻的心脏,碾过他此后更加漫长的岁月。
他在很多年后,生命走到日薄西山的那一刻,终于决定去寻找并且最终抵达蔚蓝海际线的那一晚,苍老的猎人面朝脚下一望无垠的大海泪流满面,他听见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近,看见蓝色的海面一点一点在瞳孔里无限放大,巨大的浪花拍打在悬崖边的岩石上,他感受到大海的温度还有被拥抱的力度,他第一次感觉到海洋或许是温柔的,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冗长的梦。
他梦见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梦见从小生长的村庄是个背靠群山面朝大海的美丽村落,梦见他躺在高高的大树上看天上的飞鸟,在海里捕来各种各样的鱼。他梦见长大后的自己成为一名水手,巨大的航船劈开海上的巨浪,他扬起高高的船帆,看着海水拍打上甲板。那是个自由的梦,梦里的他抵达了年少时候渴望的尽头。
水手和他的航船缓慢的行驶在辽阔的海面上,海风像是自在天地间行吟的歌,朝阳从海天相接的一线缓缓升起,阳光把整片海域照的湛蓝又明亮。
(张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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