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境界

读史励志，读书读到能在书的外面，依靠自身的力量坚定地站立着，应该算是渐入佳境了吧。这大抵是不错的。尤其是当一件事进行得很不顺利，写作陷入僵局，再读读文学史，往往就能发现新的秘密，哪怕是别人早已发现过，甚至言之凿凿说过的，白纸黑字写在著作里的，但由自己亲眼再读过再体味时，依然新鲜无比，光彩扑面，激动心扉。知识的积累和情感的素养，就这样经过书里书外的交互作用，慢慢地培育和树立起来，逐步地为一个个性独立、熠熠生辉的思想者形象的铸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使心灵达到一种豁然开朗、洞彻宽广的境界。所谓茅塞顿开，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所有的书，都是为记性不好的人，特别是喜欢遗忘的人准备的。书的发明，和电灯的发明、照相机的发明、计算机的发明，无疑地使那些有遗忘症的人，比较地长了些记性。书的纪录，就是心灵的证明，就是一串人性的符号，一面生命的鉴镜。家有富藏的人，难得见他虚伪，更不要说奸诈，因为书在橱架上的耸立和排列，俨然就是秩序，就是心理和行为的法度，在暗合的书页间，字字句句相互吸引、碰撞、亲昵、相厮相守，彼此心灵感应，精神支撑，像高大蓊郁的碧树俯仰于天地之间，昂昂而奕奕，谨慎而敏锐；在不被抽读时，安分守己，静伫左右，偶尔也窃窃私语，散发出书籍特有的墨香，甚至喷放出呛鼻的、腐质般的混浊气味，无疑在告诉无暇读书的人，也该让书到阳光空气里去，舒展一下想像的羽毛，吞吐出肺叶间的隐晦之气了。古人对待书的礼敬和谦恭，着实令人感动。每读书，必净手、更衣、焚香，才敢走入书房，正襟危坐，双手伸出，四指平展，拇指朝上，将书捧至书案中央，轻轻地用手之食指，衔唇沾沫，推开书页之虚掩之门，屏声静气进入读书状态，表现出对书的无限敬重和仰慕之情。从那境界透露出的是一种至真、至善、至美之心，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于人类精神遗产和文明成果的端庄与敬仰之心。

尊重书籍，就是尊重历史，也就是尊重我们自己。无论是多么痛苦、多么嬴弱、甚至多么罪恶的脐带，我们都是从那里将生命承继下来，且将用自己一生的勤勉和辛酸、疲倦与快乐、拼搏与勇气，勇敢地面对疏漏与错误、幼稚与迷信、幻想与谎言，以我们新取的知识和亲身的体悟，来延续书的生命，将真理、正义、公平的理想进行到底。

重读文学史，就像是从逼仄的石涧里走下来，头顶是迷雾笼罩，神话的鸟儿在密云间滑翔，民歌在白色的河流上回荡，风儿掀动古老的衣袂，太阳倦懒不出，阴霾不开，混沌流布，烟幛弥漫。跌撞着摸黑前行，前方忽然山门洞开，柳暗花明，蛇蚁般的文字乍看仿佛是在爬行，忽而如墨汁濡染成一团，再铺排开来如同离离原上草，在时间的荣枯间明灭起伏，恍如无数灯盏闪烁、摇曳……蓦然回首，竟然看见现代城市文明，已从身后追踪而至，迅捷神速，令人欣喜若狂而几乎涕零。

人生成为一部大书，其构成材料依次是青铜、甲骨、兽皮、青竹及至由粗糙而演化到超精白的高级纸张；文学，从口耳相传，进入实质性的书写，虽然历史并不长，但却忠实地跟随着人类进步的每一分秒，生命的幻想、梦魇，化作薄翼般的物质，从野草上晶莹欲滴的露珠，蜕变为人形般活动的六书。当历史朝我们走来时，它是具有形象、色彩、气味的，是一个个活力四射、馨香飘荡的实体，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面，有一道道门廊、一座座宫殿、一条条沟壑、一列列旌旗飘飘的兵阵、一个个热情发烫的躯体、一双双炯炯传神的眼睛、一部部散发着青草和稻香气息的典籍……从看见这一切的那刻起，我们就有了自己的经历，脑海开始波浪翻卷，心灵开始暗香浮动，生命开始慧根初萌，手指开始微微颤动，具有了发明创造的欲念和渴望。尽管还不知道路途会是多么遥远，过程会有多少曲折，夜幕下还会遇到多少磨难和艰辛，但年轻和信念让我们确信，在世界的花儿般的远方，希望的光团已在广阔原野上氤氲，一个崭新的世纪即将降临。

在科学文化昌明的今天，拒绝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能读懂典籍和历史的人越来越多了。知识再也不是鉴赏家炫耀才学，借以安身立命的私房作业了，它不再是所谓的专门家随意摆弄的玩艺儿，而是成为了人生理念和生命学说的大集合。文学是灿烂阳光下的圣殿，是人群走向灵魂栖息地时哦咏的朝歌。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受过文学的熏染和感动，他们在内心慢慢地成长，修炼和圆满着自己。二十一世纪，一个自觉的文学人群在不断地壮大，创作、出版、阅读构成一个三位一体的网链，像美丽支架上透明的丝网，筛选着文字的种子，剔除虚伪和沙尘，最后将一颗颗滚烫的珍珠捧在手心。

常常地保持这种捧卷苦读的姿态，周围的世界显得格外的安宁，安宁而富于秩序。仿佛此时此境下，微风的吹拂也显得格外的有情调，阳光温煦，夏不燥热，冬不寒冷，身边也不再堆积烦扰，你完全沉侵其中，忘情地倾听来自于书籍内部那绵绵不绝的流水和柳丝摆动的沙沙声。你在书里，你在书外，你们水乳交融，彻彻底底的合二为一；即使生活中有种种的为难和不如意，但因为有书在手，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响起，使你不再感到迷茫，而是越来越心明眼亮。文学的力量如果不能使我们摆脱蒙昧与狡诈，那还要它有什么用？所以，首先是必须去找到这种力量，在已经打开的书里，在那些足以使我们获得力量的泉水之源头。

在文学的如画的风景里，透过迷眼的阳光和书页的反光，我看到一张张小面孔似的灵动的字迹，它们安静、智性地在那里端坐着，睁着一双双搜寻似的明亮眼睛，像一道道刺穿黑夜的烛光，为探索理想的前程照亮了宽阔道路。

这时，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串熟悉的诗句：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

为何不从篝火旁走开，

一直驻足到黎明降临的时候？

为何呼吸黑色的空气，

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发抖？

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这是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名篇《黑马》的诗句——这是不是就是我们孜孜以求，通过读书所要寻找的答案呢？或者说，在我们捧读的每一本书中，都驻足着这样一匹“眼中射出黑色光芒”的骏马，你只要学会如何呼唤它，那么，在苍茫天地这本巨大无限的书页间，就会昼夜兼程驰骋着一种力量，把世界带入光芒灿烂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