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极擅长做自我疏导，打定主意要拿下的客户从未有过失手。因此，从公司的大楼门口到停车场这段200米的路程，多年磨炼出的精明和自信还是占了上风，涣散的思维被一连串将与客户展开的说辞完全替代，清醒的商业头脑再次开始运作。
这位多事的客户叫刘然，多年混迹教育行业，深谙教育行业的运作，是公司投资的一所新建校区项目的股东之一。多事，是我能想到形容他的最大程度的褒义词，更贴切的表述应该是：怀着投资发财梦却又胆小如鼠的矛盾体。
公司起初是聘请他作为该项目的顾问，预测和防范各个环节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差错。凭着对教育行业的熟悉以及与往日投资商频繁来往养成的机敏，刘然隐约嗅到这次建校的收益，也想分一杯羹，便提出参与项目投资。由于这个项目是公司向教育领域的第一次尝试，因此，在项目伊始，我便提出公司作为大股东投资，同时吸引非公司人员投资来分散风险的方案。刘然的投资，既满足了公司引进资金的需求，又使他与公司共进退，一举两得。因此，当他表露想法后，我便欣然答应。
如今，项目正在建设、急需用资金，刘然却想撤资了。 公司事先与刘然签订了投资项目的合同，若中途无正当理由撤资，他必须支付一笔不小的违约金。我寻思着，近些时日刘然一定对此项目的收益有了新的认知，以致于甘愿付高额违约金，也要迅速退出项目。
刘然不当商人可惜了。他唯利是图的本领在淡泊名利的教育界实属罕见。当时商定签投资合同的时间，不巧赶上刘然患病，为避免错过机会，他竟然抽掉吊瓶赶来签合同，于他，利益甚至高于生命。因此，若刘然做出需要付出代价的行为，只有一种可能：他正在以他认为最可行的方式及时止损。
我驾车先抵达茶文化店，进入预订好的高级会客隔间，点了刘然喜欢的茶水，正襟危坐，准备迎接一番饶有趣味的谈话。
“未总等久了吧，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仅仅适用于王熙凤，还能代指油腻的刘然。这样客套的话语常常还配合着一只伸出等待握手的手掌，以及略微弯腰以示恭敬实则却稍显奉承意味的躯体。我抬头起身，果不其然，他正按照我脑海里勾勒的姿势走来。
“我也刚到，不打紧，刘前辈快请坐。”刘然60有余，我以前辈相称。握了他悬在半空的手，又比划了请坐的手势，递过茶水，“前辈，请用茶。”
“经济萧条啊，”刘然只手接过茶杯，屁股还没着沙发，就忙不迭地开始铺垫自己的来意，“未总您也知道，我并非容易失信于人之人，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他皱着眉头，仿佛霜打过的番茄，看起来好生委屈。和形形色色打交道的这些年，我练就了迅速看透一个人企图的本领，更何况，我和刘然来往有段时日了，他的语言艺术十分简陋，实在不足以掩盖呼之欲出的意图。
我微笑地侧耳听着，根据经验，对方一旦话多，就不怕找不到切入口。他一个劲地向我倒苦水，甚至扯上了家庭老小生计、亲戚家的困难云云。但他所言不过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无法令我感到信服。
刘然是一名退休的老教师，福利好，不用子女赡养尚且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闲暇日子；他的子女在世界各地发展，每个都算得上是人上人了，自是无须操心；至于亲戚，且不说是否有难，就算有，他对利益毫不懈怠的追求精神也远远排在热心肠之前。
“前辈是觉得该项目不可行吗？”我语气诚恳。
“哪里的话？未总眼光还能有错？！额…这地段交通便利，额…附近又正在建公寓，有房产就有居民，学校将来就有充足的生源啊...”他试图描摹出一切水到渠成的美丽蓝图，却偏偏连说话都磕磕跘跘起来。
“前辈慧眼果真不假呀，”我故意接过他的话往下说，“如此美好的前景，前辈退出，岂不可惜了？既然可见的收益就在眼前，前辈何不借此机会，顺便解决生活中的难题？”刘然听我这样说，意识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脸颊绯红。
“除非――另有隐情。”我注视着刘然的眼睛说道。他的眼睛闪闪躲躲，还在为刚才说的慌感到心虚，不肯直视我。见他被戳破幌子的窘态，我开始说好话：“前辈，我们相识也有一些时日了，您是教育行业的出色人物。我相信您的决定一定经过深思熟虑。我会尊重您的决定。”
我停顿了一会儿，见他神色渐渐平静了，接着说道：“只是――前辈，抛开工作，你我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前辈突然撤资，我着实感到意外和不解，是否项目有个中不妥呢？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他沉默半响，终于松口，“因为骊城的命案。”
至此，我懂得刘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刘然的担忧全在我将展开的谈话射程以内。
刘然的担忧也情有可原。骊城的公共设施齐全，产业链众多，政府为支持当地经济的发展，制定和颁布一系列促进就业、吸引外来人口流入的政策。这些年，外来人口激增，确实成为众多产业链的重要劳动力来源，帮助政府卓有成效地实现了经济更上一个台阶的宏伟目标，然而，外来人口也增加了社会不稳定因素。
上星期，一名建筑工人因建筑工地拖欠工钱，多次讨要未果，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到比自己力量更弱小的学生身上，强奸并杀害了一名高中女学生。 针对突发事件，公司早已料到建校项目的小股东会人心惶惶，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刻就召开了紧急会议，商量和制定了安全预案。
俗话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无人做。在我掏出安全预案，分析该事件的实际影响，并从各方面评估向刘然说明项目正稳健运作的状况后，刘然又流露出商人一面的狡黠。他重新坚定了该项目有利可图的想法，最终决定不撤资。
“未总，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前辈。”
预料之中，我轻而易举地消除了刘然的焦躁。
走出茶文化店，天色已晚，门口两排挺拔的松树掩藏不了肃杀之气，潮湿的冷风使我的肌肉不自觉战栗。在商场上，我总是游刃有余，对付狡猾的商人，只要比他更狡猾即可，见招拆招。可即将回家面对的一切，我却无半点儿头绪。
如果有一种场景，只有你一个人见过，却需要向旁人论证它确实存在，你会怎么做呢？我与《9102》经历的，正是这样一种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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