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蕾和往常一样,在卖完最后一份煎饼果子后把水倒在饼铛上,落在铁板上的水刺啦一声绽开、团起水汽,三轮车龙头支起的白炽灯的光穿透升腾的水汽,在刘艳蕾的脸上打下重重的阴影,但依旧看得清她黑暗中透着光亮的眼睛。
凌晨三点半,街道里最后一批的建筑工人下班,刘艳蕾塞上炉子的通风盖,等最后一点煤火熄灭,再叠起三轮车的小桌板,用疲惫的身体骑着她那辆陪伴她三年的三轮车,朝着巷口最黑暗的地方驶去。
她的家离这个巷口六七个街道,但这条回家的路,来来去去,一走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前的刘艳蕾不曾想过多年以后的现在,她会在一个滨海小镇的街道上卖着煎饼果子。或许坚硬的生活对她而言,就像放在煎饼果子的薄脆,再难过的日子也都能一口咬下,再复杂的世事也都可以用柔软的面饼轻轻包裹,都能咽下。
“这世界,有啥过不去的呐。”
“谁没年轻过”
刘艳蕾来白沙村十二年了。
这个依靠出海捕鱼为生的小渔村,北面与厦门岛相望,往东走 14 海里就是金门岛。
夜晚,穿着套鞋的渔民把漂泊一天的渔船拉回到岸上,人们用浸满海水咸湿的手扶着腰,获得片刻的喘歇。12 公里开外的厦门岛,喧闹跳跃的灯光在拍岸的海浪声中一点一点淡去,阻隔在面前的海域从不说慌、落在礁石上的海浪声告诉你,你与繁华之间,是游不过去的海。
在刘艳蕾三十七年的生命历程中,“逃离”成为了她生命中的关键词。
从小镇逃离、从制衣作坊逃离、从父亲的权威下逃离…… 用刘艳蕾的话来讲,这都是“前半生不安分,下半生知足就好”
2001年,18岁的刘艳蕾在湖北省恩施东津镇的一所高中读完书,高考公布成绩那一天,她和她父亲吵了一架之后在同学家偷偷住了三天,之后被父亲找上门拖了回去。暑假结束后,她和同乡的几个女孩子一起搭上了驶向广东某制衣作坊的列车。
从做女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发现这里 “没啥意思”,“给的工资是挺不错的,但是天天裁那些布,裁完之后再走车线……”
“天天只做一件事情”的刘艳蕾所在的制衣厂是一家隐匿在城乡结合部的中型作坊,制成的廉价女装在隔壁几个县城十分走俏,50 出头的老板和他四五十个女工共同在飞速运转的码边机中缝纫着自己的赚钱梦。
和所有女工一样,那段时间的刘艳蕾每天都要面朝着剥落掉灰的墙面工作,从每一个天没亮的清晨起到头脑昏胀的夜晚,三餐被潦草地敷衍、睡眠成为忙碌一天后唯一的寄托。
“坐在那里看不到太阳,厂子里面全是漂浮剪碎的纤维末子”,她说吸入肺部的空气都要经过口罩的过滤,在那里每一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谁没年轻过啊,我以前还染过头发呢!” 说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刘艳蕾笑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浅浅的弧度。
十二月份夜里的风把她的头发卷到一旁,几丝难以察觉的白头发藏在她黑色的长发间,露出额头边缘的发际线。在她 37 岁的脸上,早已模糊了曾经年少的痕迹。
闲聊时,她没放下手中的活,一边笑着,一边说 “你要写我干嘛,我这些破事又没人看”
“那个男人”
她把刚才落在地上的火腿肠捡起来扔给在三轮车车轮附近徘徊的大黄狗,“有什么大不了的,落地上沾了灰,还能喂狗啊。” 她顿了下,磨出茧子的右手在围裙上轻轻揩去指尖沾上的灰尘,“那些就算喂了狗吧,没什么好说的。”
“要走就走啊,干嘛呆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她说那段在工厂的时间就像喂了狗一样。老板一句“要走人可以,工钱减半”依旧阻挡不了她一心想要逃离车间的念头。
三年制衣工下来,刘艳蕾不怎么和外界有过接触,除过年回趟老家之外,日子基本都被手里的制衣工作紧紧缝在这间小昏暗狭小的作坊里。那天她收拾了一下午的行李,三年来的行李,刘艳蕾装不满一个拉杆箱。
她还是从制衣厂回到了她生活了十八年的东津镇。
洛水河奔腾的河水银线一般把小镇划破,小镇和她离开时没有多大的变化。在这国家级贫困县里,自然馈赠了这里最美的蓝天白云,也同时阻隔了一切有可能的致富机会。桥头修鞋的老公公白发添了不少,木槌砸在皮鞋上敲打的声音和三年前一样,一切如初。
刘艳蕾的父亲刘贤学开的杂货店在圆街路转角的那个巷口,漆在木制招牌上的工整的三个汉字像漂白了一样,只能看见“小卖部”三个汉字的轮廓。
父亲刘贤学自 90 年代从炼钢厂下岗后,就开始在这个老表盘下来的门脸里经营小卖部。店门口老旧的玻璃橱柜里整齐摆放着廉价香烟,刘贤学就坐在一簇簇装满的小孩零食的塑料桶后面,抽着烟、静静翻着桌上翻烂了角的《三国志》。一柄蒲扇摇开飞嗡的蚊虫,只有偶尔来人算钱时,他才会从天下纷争的先秦乱世中抽离出来, “这个两块 那个一块五…”
“他这人就是轴的很,还有点贱。” 在刘艳蕾口的父亲显得很陌生,她甚至用“那个男人” 一词来描述一切让她反感的行为,“那个男人”酗酒、家暴、赌博…… 她回忆童年时说,她始终记得六岁那年刘学贤打她母亲陈芬的样子。
六岁的刘艳蕾不曾想过,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会因为谁忘了给猪喂糠而争吵。责任在来回推卸中碰撞,最终在刘贤学打在刘艳蕾母亲脸上的一个巴掌中爆发。激烈的语言在拉扯中变得越来越不堪入耳,刘贤学掐在陈芬的脖子上,陈芬双手用反抗的指甲在刘学贤的胳膊上留下两道细细的痕迹。陈芬跪在地上,像被掐住咽喉的鸟,眼泪在惨白的脸颊上扑打着。
这一切全都被蜷缩在衣柜里的刘艳蕾看到。6 岁,第一次因为害怕而整夜没睡
“要不是他这样,我妈也不会走吧。”那个夜晚,屋后棚里公鸡的打鸣了结了一整晚母亲小声的啜泣。
刘艳蕾 6 岁那年,母亲改嫁。
“要不,我跟你走吧”
辞职回家的日子,刘艳蕾整天坐在他爸的小卖部橱柜后的椅子上,把她磕过的瓜子壳放在那本《三国志》的封面上,看十几来寸的长虹电视里放着的还珠格格,等瓜子壳累积成一座小山,她再去倒掉。
她可能没太注意到那些日子里,总有一个外地口音的年轻男子会用手指点了点橱柜的玻璃板问她同样的问题,“这包烟多少钱?”
起初刘艳蕾总是瞟一眼橱柜里那包红金龙,然后继续盯着放置在里屋的电视机。几乎每个太阳快要落山的下午,她都要回答买烟男子“红金龙一包六块钱”。男子有时把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在橱柜上,再从口袋中左掏右摸出一个钢镚,有时又会用十元纸币换刘艳蕾手中一个一个的硬币。
“那个时候他特别有趣,买完烟非要靠在墙那边抽。那么大个个子就杵那里,谁知道他在抽烟还是在干嘛。” 刘艳蕾说到自己与王某某相遇的样子时,扑的一下笑了起来。
从忙碌的制衣间逃离出来的刘艳蕾遇到了王建宏,那个每天过来买烟的男人。与王建宏交往之后的刘艳蕾,把时间全黏在王建宏身上。两人在乡野里奔跑,在山涧淌水……刘艳蕾开始回忆起每一个深藏在梦里的夜晚、每一个身体被填满的夜晚,“那个时候没想太多,呆在一起,干什么都好。”
“他说他在这里有他的养父,有间屋子,和我结婚,就不用到处瞎闯当,大不了我出海捕点鱼养你啊。”
“那有啥,也没啥的。走就走嘛。”在过往的追忆中,刘艳蕾瞳孔里闪烁着年轻时义无反顾的光芒。
那年秋天,父亲粗粝的言语打在她的脸上,父亲口中的“胡闹”是对他们两个离去的唯一 “祝福”。
在决定走的第二天清早,她什么行李都没带,勾着王健宏粗壮的胳膊,刘艳蕾再一次离开了东津镇。
“还是得回去一趟”
“我跟你讲啊,这里的人吃饭都不加辣椒的……”
第一次来到白沙村的刘艳蕾除了伙食不太适应,对村里的一切都还比较满意。炒菜做饭时偶尔炒两盘,一盘先出锅,不加辣椒;剩下在锅里的加上镇上买的辣椒,一小碟就好留给自己开开胃。
新婚之后,很快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三岁时,丈夫因为车祸过世了。
她说她不想再谈及关于她死去丈夫的事情。至于细节, 她用沉默回答着所有“不便过问” 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一句“这不都过来么”成为了她大半辈子跌宕漂泊的唯一注解。
电话铃声响起,刘艳蕾拿出放在口袋里那部分辨不出型号的国产手机,在边缘已经碎裂的屏幕上接了一通电话,黑色的塑料手机壳后面贴了几张摸黑了的卡通贴画,“这些啊,这是我儿子胡闹着玩贴的” 刘艳蕾的儿子叫王志远,现在在西坝小学读三年级。
有时下午放完学王志远就会来刘艳蕾这里,扯个塑料袋、帮忙找个钱,他说“我不想和他们玩,跟着我妈妈挺好的”。将近十岁的王志远个子高高的,“估计是遗传他爸”,刘艳蕾说。
米色的袖口是晕散开来洗不去的油渍,刘艳蕾麻利的手法从不辜负每一个驻足停留的饥饿的人。
问及今年过年的打算,她看了一眼站他旁边的儿子,“今年过年回去就带我家的崽回趟恩施看雪,他在这里长了 11 年,都没看过雪。我带他去看看。”
儿子王志远不知道的是,这次回家或许是去参加他母亲从未提及、也从未谋面的外公的葬礼。电话那头是父亲的街坊,“你爸他估计不行了……”
“还是得回去一趟啊,毕竟是爸。”
刘艳蕾说完这句话的同时,竹蜻蜓在饼铛上扇开一张金黄的大饼,已经数不清这是她做的第几套煎饼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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