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

作者: 山东吉祥如意 | 来源:发表于2019-08-17 07:13 被阅读0次

    老人说,凡妖怪都要有个住的地方,在里面歇息睡觉,干一些咱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和坏事。它们的“屋子”可能只是一个地洞、一个茅窝,但在咱看来就像一座小屋,有门有窗的。老人们说:“这是使了‘障眼法’。”

    “什么叫‘障眼法’?”我们追问。

    老人们个个知识渊博,但有时也是装样。他们一般都善于夸大和说谎,这是谁都知道的。这一次他们回答得吭吭哧哧很费劲儿,只说:“那就是——‘闪化’的……”

    “‘闪化’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用假东西糊弄你们。”

    他们越说越让人糊涂了。

    不过我们由此得知海边那幢小草屋就是“闪化”出来的,里面住了一位黑黑胖胖的老婆婆,她十有八九是个妖怪。按照老人们的理论,小草屋不过是她的巢穴,比如树洞和草窝之类。

    我和虎头小双一伙仔细探究过多次,亲手摸过它黑黑的泥墙、被雨水洗白的窗子,最后认定这座小屋蛮实在的。泥墙上有小虫做的窝,有蜥蜴飞跑,它怎么会是“闪化”的呢?

    屋里有一个大炕,上面坐了老婆婆,咕噜咕噜抽着水烟。她手里捧的黄铜水烟袋,是我们见过的最大一台抽烟的机器,整个海边一带谁都没有。老婆婆一边抽,一边用一根细扦拨弄,那上面竖着几根小烟囱似的管子,一闪一闪冒出火头和白汽。她的嘴巴包住了长长一根弯管,吸足了就眯眯眼,吐出一口浓烟。

    我们趴在后窗看着。说实话,她的水烟袋最吸引人。很想进屋讨一口烟,顺便研究一下这台机器。可惜我们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只是藏在暗处观察。

    虎头说:“妖怪一高兴就会显形——那时咱就知道它是什么变的了。”

    我们既希望老婆婆能变回原样,又担心到时候被吓坏。听老人说,以前海边的林子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常和赶海的人一起玩,那些人给他酒喝,结果这家伙一喝醉就显了原形——是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不停地吐芯子,当场把一旁的三个人给吓昏过去。

    屋里的老婆婆抽了一会儿烟,然后就去搬动炕头的一个口袋: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原来全是晒干的蘑菇。她把蘑菇摊在炕上,挑出夹在其中的草梗杂物,重新装进口袋。她头枕蘑菇睡着了。

    大家咂着嘴。她有那么多蘑菇,真是馋人。海边人最喜欢蘑菇了,一吃到鲜嫩的蘑菇就说:“口福,口福!”大人常对进林子玩耍的孩子说:“别光知道玩,留心捡些蘑菇来家!”话是这么说,要捡到好蘑菇谈何容易,它们早被采药和打鱼的人捡光了。

    蘑菇能引出一大堆高兴事和伤心事,那不是一会儿能说得完的。有一次我正在林子里玩,玩累了就躺在柳树旁,看一只带白点的甲虫往上爬。我的目光循着它,结果就看到了一只大蘑菇——是金色鸡腿蘑!可虎头就没这么得意了,他有一次进林子,正遇上小雨蒙蒙。这样的天气蘑菇最爱溜出来——虎头一口气采了好多,可想不到中间藏下了一只毒蘑菇,结果害得他爸直翻白眼,差点搭上一条老命。

    说到毒蘑菇会让人伸舌头。海边一带多么凶险的东西都有。大人们扳着指头说:“海边有三毒,毒鱼、毒蛇、毒蘑菇!”这其中最坏的要数毒蘑菇了,它千变万化。有的花枝招展,像小姑娘打着花伞站在那儿;有的笨模笨样趴在草棵下,反正是变着法儿让人上当。吃了毒蘑菇先是呕吐,接着痛得在地上打滚,没有几个能活过来。

    每年都有死于毒蘑菇的人,而死于毒鱼和毒蛇的要少得多。毒鱼的模样容易辨认:大肚子,大眼睛,背上有黄斑,一看就是怪模怪样的坏东西。毒蛇越来越少,因为鹰多了。鹰捉蛇也捉兔子,甚至捉小孩儿——有些大鹰从西面高山飞过来,它在那边是常吃小孩儿的,所以来到海边也难改恶习。要知道各地生活习俗不同,一般来说,它们在这里呆上三五年才会改掉这种可怕的饮食习惯。

    传说海边上有个老光棍,他吃鸡腿蘑上瘾。有一天在林子里转悠,遇到了一个大婶。这个大婶拐肘上挂了一大串金色的蘑菇,见了光棍汉就往林子深处扎。他紧紧尾随走个不停,最后在一间小柴庵跟前停住了。

    大婶在灶间烧火做蘑菇汤,鲜味儿冒出来,光棍汉就在门口嚷:“馋死人了啊!”大婶招手让他进去,吃蘑菇喝汤,还留他过夜。结果光棍汉给毒昏了好几次,几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睡在一个土洞前,头疼欲裂。原来大婶是林中一只大沙鼠,每年都要采一些蘑菇藏起来,为了剔掉毒蘑菇,这一次就给光棍汉每样喂了一点,只为了试试哪种有毒。大沙鼠把有毒的扔掉,没毒的才藏到洞里。就这样,光棍汉只因为贪嘴,差点被毒死。

    我们一伙只要到林子里,就要转到老婆婆的小草屋那儿,伏在后窗上盯一会儿。大家迟疑着,不敢去敲老婆婆的门,因为心里没底。

    我们除了上学,就是成帮成伙地在海边游荡。平时最多的还是在拉网的人那儿玩,或者跟上放蜂人和采药人走,不太敢去的地方就是密林深处。

    那是黑乌乌的一片,所有吓人的大事都出在那儿,比如被毒物蜇伤,被妖怪耍弄,迷了路回不了家,这都是最常见的。

    海边上最大胆的还是猎人,他们肩上扛了冒烟的家伙,身上有杀气,所有古怪的东西会躲开他们。所以只要跟上猎人去林子里串,那大概是最保险的。可惜这些人都愿悄声不响地独自来去,最讨厌有一两个孩子跟在身后。

    海滩上特别有趣的人和事也就那么多,所以只要谁有了新发现,不论是遇到一个怪人还是别的什么,就一定会尽快告诉朋友。

    虎头的舅舅老歪住在河边,也是独个儿呆在一幢小泥屋里。那里好玩极了,以前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后来不小心跟他干了一架,他威胁要杀人,这才吓得大家躲开了。

    虎头这些天有点忍不住,要把林子深处老婆婆的事告诉舅舅,并且尝试着恢复原来的友谊。大家都有些动心,可就是害怕。

    老歪过去也是一个猎人,有一年打猎出了大事,就把枪毁了,搬出了村子,住到了远远的河边。他发誓后半生再也不摸冒烟的家伙,不伤害任何野物,只做一个采药打鱼的人。

    老歪是我们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人,比一般的妖怪还要阴险。他长的样子也让人吓一大跳:头歪在肩膀上,看人斜着眼,像偷看似的。不过他这个姿势正好瞄准,所以枪法出名,一旦有什么东西让他瞄上,就一定跑不了。

    海边人说到老歪的模样,都会讲一个故事,就是他小时候格外顽皮,常常爬到大树上面,结果有一次一个倒栽葱摔下来,脖子撞进胸膛里去了;家里大人招呼好几个壮汉,分别拉住他的头和脚硬拽,这才将一截脖子拉出来——不过,他的头就永远歪在了肩膀上。

    我们只要和老歪在一起,就会长时间盯住他的歪脖,想着那个故事。虎头对舅舅又怕又爱,警告我们小心一些,说这个人一般不火,真要火起来可不得了——有一次气着了舅舅,舅舅一定要拉着他的两条小腿把人撕劈了,是母亲好说歹说才将自己救下的。

    虎头的遭遇着实吓住了我们。我们怀着探险般的心情接近他,有时会离得很近看他那双层层叠起的、淡灰色的眼珠。听村里一些大人说,长了这种眼珠的人往往活不久。我们总是寻找老歪即将死去的种种迹象。

    老歪为什么扔掉了心爱的猎枪?这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不过老人们咋咋呼呼讲起来的时候,我们还嫌故事太短呢。

    最早听这个故事也是在铁匠铺里。那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有烧得通红的铁块,有叮当响的锤子,还有身上扎了油布围裙的师傅。最有意思的是来抽烟喝茶的一大帮老人——他们是海边上最能瞎吹、倚老卖老、不断说谎的家伙,是这样一帮人定期汇集到这里。

    我们观察过,只要是有事没事进铁匠铺的人,个个都是瞎编故事的大王。有的人看上去老老实实,甚至是吭吭哧哧说不成一句像样的话,可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一定会添枝加叶说啊说啊,骗死活人不偿命。

    就是这群人,你一句我一句,扯出了一个大土匪的故事。

    这个大土匪干了无数坏事和好事,不过在海边上只是个吓人的影子——因为大多数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都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能飞檐走壁,力大无穷,倚仗功夫好,独来独去,大半时间住在荒野林子里。

    他欺负穷人也欺负财主,那要看谁惹了他。他有枪有刀,但大多数时间只用巴掌:那只大巴掌特别有力,胳膊碗口粗,一掌就能拍死一头牛——只一掌就行,所以外号“不二掌”。也有人说他这个外号另有出处,因为是个独臂人,只有一只巴掌。反正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无法知道得更多了。

    “不二掌”住在密林里,什么都不怕,后来年纪大了,受不住海边的寒气,就想住到村子里。他看中了一个渔把头的女儿,可渔把头死也不依。“不二掌”走到拉鱼的牛车跟前,一掌就把驾辕的青牛拍死了。

    “不二掌”扛着渔把头的女儿去了密林。

    第二年村里民兵开始剿匪,发誓活捉“不二掌”。当时最年轻的民兵就是老歪了,枪法最好,村里人说那个“不二掌”早晚得死在老歪枪下。

    剿匪的事情进行了一年多,上级督促得紧,所以海边林子里常常响起零零星星的枪声。可惜都是放了空枪,没伤到“不二掌”一根毫毛。渔把头总是对背枪进林子的民兵喊:“到时候多长一只眼,千万别伤了我闺女和外孙女!”

    原来那个大土匪和渔把头的女儿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剿匪的事到了第三年上,外村的民兵也调过来了。大家说,这一次“不二掌”活不成了。当时最担心的就是老渔把头了,他一天到晚在林子边上转悠,只想接回女儿和外孙女。天眼看要下雪了,树叶一落就是剿匪的大好时机,因为林子里藏身难了。

    就在第一场雪之后,老渔把头从林边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他从她的发卡上认出,这正是女儿的东西,于是知道是自己的外孙女。老人哭了半天,问她妈怎样了?小外孙女说不明白,只紧紧偎在姥爷怀里。老人知道那个大土匪的死期到了。

    剿匪的民兵忙了一冬,最后传来捷报:“不二掌”被击毙了。人们都瞒住了老渔把头,只说出了半截。其实林子里的大土匪夫妇差不多是一块儿死的。

    立了头功的正是年轻的老歪,因为他枪法特好,领兵的就让他将拒不投降的人击毙。

    老渔把头哭成了泪人,他只哭自己的女儿。有一天深夜他找到老歪,问:“真是你结果了他?”老歪不吭一声,跪下了。

    老渔把头咬碎了一颗牙,最后吐出一句:“这么点年纪就沾了血,看你怎么过这辈子!”

    老歪跪着,最后才说:“你家闺女不是我打中的……”

    真实的情形是:老渔把头的女儿见大土匪死了,就一头撞在了一棵大橡树上。上级负责剿匪的人来林子里看了,又在海边村子遍贴布告,上面写满了大土匪的一桩桩恶行。

    开过庆功会之后,村里人就将死去的男女埋在林子里。

    庆功会上老歪戴了红花,头一直歪在肩膀上,比以往任何时候歪得都厉害。

    从那以后,老歪难睡一个好觉,一到半夜就做噩梦——有一个黑汉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每次醒后都一身冷汗,伸手去摸歪脖。天亮后他常常往林子里跑,身上背着枪,像是去林中打猎,其实是到大土匪夫妇坟前烧纸。

    老歪后来成了亲,女人比他大。有她相伴,噩梦少了。

    噩梦渐渐不来了,可是从林子里来了一只大黑熊。这只大黑熊在村子里无声来去,留下了清晰的足印。村里人害怕了,领头的开始商量怎样捕杀。可是由于大土匪剿过了,海边太平了,所有像样的枪支全被上级收走了,剩下的只是几支打霰弹的猎枪。村头把所有猎枪都架起来,一入夜就候在村口。

    一个薄云遮月的夜晚,黑熊摇摇晃晃出现了。它一入村子就站起来走路,把所有人都吓傻了。村头不敢开口说话,持枪的人得不到命令,两手乱抖。黑熊像一个笨拙的巨人,鼻子里喷出的气息把半条街都弄臭了。它最后走到了牲口棚里才站住。

    喂牲口的老人事后复述了当时的情景:黑熊在一头大犍牛跟前呆了有十几分钟,然后缓缓举起巴掌,只一掌就将牛拍死了。它像什么事都没干似的,摇摇晃晃往村外走,一直消失在夜色里。

    它第二次进村是个月黑天,像上次一样,同样在牲口棚前呆了一会儿,然后一掌拍死了一匹马。这些牲口全是村里的宝贝,死了牲口是天大的事。

    村里全力剿杀黑熊,除了把所有的猎枪架在村口,还从外村请来了最悍的猎手。黑熊又一次来了,这次还没等它迈到牲口棚前,几支枪一齐开火。

    大家回忆那个夜晚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老人们说:“嚯咦,那家伙就像来村里走亲戚串门儿,大摇大摆的。枪响了,它只打个愣怔,然后用手把满怀的铁砂子都捋掉了,皮毛没伤。”

    好几支猎枪都没挡住黑熊,村里人更加害怕了。村头去找老歪,夸他是公认的枪法第一。老歪拒绝了几次。村头沮丧极了,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村里又试着在黑熊出没的路径上挖陷坑、下皮套,仍旧毫无用处。黑熊糟蹋了村里许多东西,拍死了所有的牲口,还毁掉了几间村舍、几株百年大树。

    老人们渐渐悟出:这个黑熊不是别的什么,它只是那个大土匪转生的,这会儿是来村里复仇了。瞧它那只巴掌多厉害,简直跟大土匪一般无二啊!就这样,后来人们议论起大黑熊时,只管它叫“不二掌”。

    老歪又开始失眠了。他对女人说:那家伙早晚会找到咱家。女人安慰他,他不说什么,只是擦拭那支猎枪。

    有一天半夜,老渔把头的外孙女突然失踪了。

    老人找遍了村前村后,每一个巷子都寻遍了,没有一丝踪影。最后老人仰起鼻子嗅一嗅,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臭味,一拍膝盖说:“天哪,黑熊来过村子!”

    老渔把头央求老歪说:“你只要救回我的外孙女,咱们就两清了。”

    老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心准备霰弹,还制了一副皮裹腿。

    就在老渔把头丢失外孙女的当月,黑熊又一次进了村子。这一次它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奔向了老歪家。当时老歪正在后院劈木头,只听得前院老婆惊呼一声,就赶紧往那儿跑——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黑熊朝自己女人举起了巴掌……

    那个夜晚老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反身摸到猎枪的,只知道一连放了数枪,那个大黑家伙才摇晃着离开。

    事后村头对老歪说:“错不了,那家伙真是‘不二掌’。”

    老歪咬咬牙:“我得再杀一遍‘不二掌’了。”

    老歪要去林子里了。他带足了水和干粮,打好裹腿,扎紧衣服,戴了一顶小小的翻皮帽——那是熊皮做成的。临行前他去看了老渔把头,在生病的老人床前坐了许久。

    老渔把头病得非常厉害。老人盯住老歪不说话,老歪也不说。最后老歪要走了,老人才重复一遍:“找回我的外孙女吧,那样咱就两清了。”

    老歪答应了老渔把头。

    整个秋天再加上多半个冬天,老歪都在林子里寻找老熊,但一次也没有碰到它。就在一场雪下过不久,他踏着雪往前,发现了歪歪斜斜的大蹄印,还有一行小脚印。他心上一紧,马上想到一只老熊领着一个孩子。他急急地跑起来。

    直追了半天,闻到了树隙里有一股臭味儿。他握紧了枪,猫着腰往前。

    在一丛丛灌木后边,隔开疏疏密密的树木梢头,老歪看到了老熊厚实沉重的后背,它那只伸出的巨臂正牵着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老歪呆傻了,手里的枪举起又放下,担心霰弹伤了姑娘。

    那一次他一直跟踪,想找到它的林中老巢,可惜后来搅起一阵风雪,目标还是丢失了。

    老歪一连几天都在老熊出现的地方徘徊,不放过地上的任何痕迹。一天黄昏,他看到一只松鼠嘴里衔着一双松果,蹦蹦跳跳往前蹿。松鼠在一棵大橡树跟前停下,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从树后绕出,伸出一只手,那只松鼠就把双果投进她的手里。

    小姑娘高高兴兴往前走。老歪暗暗跟紧。

    在一丛横七竖八的躺木后面,有一个黑森森的洞穴,里面传出了深长的鼾声。老歪盯着小姑娘钻进了洞穴,什么都明白了。

    老歪特制了一种霰弹,它们每一颗都像箭镞,带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他将枪瞄准了洞穴不远处的一片树隙,准备将这里变成老熊的葬身之地。

    一连两天过去了,风中只有隐隐的鼾声。第三天一早阳光射进了树隙,鼾声消失了。随着一阵啪啦啦踩断树木枝条的声音,那个大黑家伙摇晃着走出来,直走到空地中央。它在用力嗅着什么,一双巨臂抬起,摸着厚厚的胸部。

    老歪扣响了扳机。

    老熊胸前中了一些霰弹,它嫌痛,一下一下捋,想捋掉粘在那儿的箭镞,可是没有捋掉。它生气地看着放枪的人——老歪又扣响了第二枪。

    老熊倒下了,溅起了几尺高的雪沫。

    就在这时候洞穴里发出了连连惊叫,那个穿花棉袄的姑娘跑出来,一下扑到了老熊的身上。她扳它,想扶它起来,哭叫声撕心裂肺。

    老歪手里的枪掉在了雪地上。

    从林子里出来时冬天快要结束了。老歪第一件事就是去老渔把头家。村里人告诉他: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老渔把头在大雪落下的第二天就死去了。

    这年春天老歪搬离了村子,一个人住在了河边,临走前把那支猎枪砸毁了。

    虎头的记忆中,舅舅是一直呆在小泥屋中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舅母,只知道她是被一个叫“不二掌”的老熊拍死的。母亲给他讲“不二掌”的故事,与村里老人稍有出入。母亲说熊是熊,大土匪是大土匪——而村里老人却认定,老熊与大土匪同名同姓,其实就是同一个“不二掌”。

    虎头第一次领我们去找舅舅玩,我们心里已经装了这些故事。大家有多少话要问啊。可是虎头警告说,舅舅这人要多怪有多怪,惹火了他会杀人的。其实他已经杀过人了,还杀了老熊和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动物。我们全都怕他,可越是害怕就越是想挨近了看个清楚。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河边小泥屋成了最有魔力的地方。

    老歪紧贴在肩膀上的头颅像个葫芦,头发不多,下巴瘦得惊人。他一双眼睛大大的,眼神里放着毒光。去他那儿的第一天,我们就注意到了这眼睛的怪异:里面有一层层叠起的灰色瞳仁。这与我们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我们将老歪的眼睛告诉了村里老人。他们听了,吸一口烟相互端量,只不说话。当只剩下一个老人时,他才告诉我们:“长了这种眼的人就快死了。”“多久才能死呢?”老人磕打烟斗:“快了半年,慢了一年。”说完又叮嘱我们:“千万别说是听我说的呀!”“为什么?”“因为咒人不好。”

    其实私下里村里人都认为老歪早该死了。他们说一个人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就是去等死:“正经人,好生生的人,哪个不住在村里?”

    虎头一听到舅舅要死就高兴了,说:“我想看舅舅是怎样死的。”他把这句话跟母亲说了,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然后就哭了。

    说真的,我们后来去小泥屋,主要是想观察这个人什么时候死,其次就是吃一些不常吃到的东西。

    老歪这儿总有奇奇怪怪的食物,比如腌在土缸里的野菜,还有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毛蟹和泥蛤;如果是比拇指还要小的鱼,就要放一点盐蒸了吃;野果子酒、野杏子干、核桃、薯条……他捉鱼的方法最简单省力,就是在河边吊一个网筐,里面放几块薯条和骨头,提出水面就是一些活蹦乱跳的小鱼了。如果想捉大一点的鱼,他就拎上一个旋网去河口那儿——唰一下撒开,再一点点收、收,收到怀里,准有一两条大鱼在网里乱撞。

    老歪大多数时间躺在光秃秃的炕上,闭着眼不言不语。他偶尔睁开眼时,我们就会看到那双层叠的灰色眼珠,于是就想起了不久即要发生的事情——他的死——心里立刻有一阵不太好受的快活。

    那时候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这好像会让人极不高兴。

    当时我们还没有发现那个小草屋,没有看到抽水烟的老婆婆。它在离这儿几里路的东边密林里。

    老歪将吃不完的小鱼晒干,又糊成一些纸口袋,装成一袋一袋看着,很满意的样子。有时它拆了纸袋吃一点鱼干,嚼鱼的样子真是吓人。

    我们吃鱼时他不声不响。我们吃所有东西他都不会阻拦。虎头说:“舅舅是海边上最大方的人。”

    可是有一次我们发现锅里有一碗蘑菇汤,刚要去喝,老歪就救火一般扑过来,一把夺去。他从来不给我们蘑菇吃。

    野果子酒甜甜酸酸,可以当糖水喝。谁知大家有一次喝多了,都一前一后跌倒,腿不好使了。那种飘飘的感觉真是不赖,像踏在云彩上。

    老歪抽烟时也要躺着,火头一明一暗,像在引逗我们询问一些秘密。我们终于忍不住了,就提起了林中的妖怪——我们问:“你这辈子见了多少妖怪?”

    老歪不回答我们。

    虎头和小双相互挤眼,又转向我说:“村里人说,咱长到20多岁的时候,就不怕妖怪了。它们只欺负小孩和老头儿;还有,它们欺负女的。”

    我说:“它们特别喜欢捉弄小孩,愿意把他们捉到林子深处,养在窝里——就像村里人养鸟一样。”

    小双说:“养大了,就教他们说妖怪的话,那时我们就听不懂了——有个孩子一岁多被一只猫头鹰领走了,十岁才回村子,一到半夜就学猫头鹰叫,他妈打他,他还是叫。他吃生肉,大白天蒙头睡觉,天一黑就往外跑,两眼雪亮……”

    虎头咂着嘴:“就是啊,听人说有一只老熊,一到夜间就来村里祸害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头犍牛——其实它是一个大土匪变的,是个妖怪……”

    老歪慢慢从炕上坐起,不再吸烟,嘴巴死死咬住了烟斗。

    虎头讲得起劲,比比画画:“老熊的巴掌就像脸盆那么大,有一次遇见了舅母……”

    老歪“呸”一声吐了烟斗。

    虎头吓得赶紧刹住话头,结结巴巴叫着“舅舅”,脸色蜡黄。这样停了一会儿,虎头终于鼓足了勇气问:

    “舅舅,那个大土匪是你用枪打死的吧?”

    老歪嘴里呜噜了一声什么,跳下炕就摸棍子。虎头从窗上爬出,老歪追赶不休。虎头跑得飞快,老歪追不上,就抓起插在地上的一柄铁叉——它投出去虎头也就完了。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铁叉在他肩膀上方颤了颤,终于跌落在地上。

    我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老歪回头又看到了我们,再次追过来。大家“啊啊”叫着飞跑,往不同的方向跑。老歪也不想逮到我们,因为他贴紧在肩膀上的头妨碍奔跑。他站了一会儿就回泥屋去了。大家从蒲草里钻出来,用手做成喇叭,迎着泥屋一齐喊:

    “老歪快死了——”

    虎头和我们一起喊,脸色涨得紫红。他刚刚死里逃生。大家从此再不怀疑泥屋里的人会一气之下杀人。这个人杀性大,什么都不怕。

    从小泥屋跑开之后,我们只在林子边上闲逛,不敢钻到密林深处。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却又没别的事情好做。虎头胆子最大,一度想报复舅舅,约定在某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去河边,从那个小窗往里扔石头——老歪肯定会跑出来,那时我们就将他引向一条小路,那儿有提前挖好的陷坑,坑底是又臭又脏的东西。

    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因为虎头有一天听到母亲念叨起舅舅,说这个人多么可怜、多么可怜!母亲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虎头也就打消了捉弄舅舅的念头。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老歪是个干了许多坏事的人,他从窗上跳出来追人,那是因为被揭开了一个伤疤,痛得吓得要死呢。

    铁匠铺里的老人从河边泥屋说到其他,就扯出了密林深处的秘密——那幢小草屋。

    大家当时就记在心里,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用了三个星期天才勘查清楚,找到了那个地方。小草屋真的孤零零矗在那儿,里面真的有个老婆婆——一般来说,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妖怪,就一定是个最难对付的家伙。

    找到小草屋的当天,我们就想策划一个行动,将她制服。巨大的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正像铁匠铺的老人们说的:那些妖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真来了脾气,会凶得吓人。比如说老婆婆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孩子来呀,让奶奶抱抱吧。然后一手逮住一个就咬,咔啦咔啦像吃生萝卜一样。

    好在凶险恐怖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们并没有亲眼见过。离得最近的就是老歪杀死老熊的故事,不过得胜的还是人,而不是熊。

    我们认为最需要做的,就是先弄清她是由什么妖怪“闪化”的。按老人们的说法,通常是让它们喝酒——妖怪没有大的酒量,顶多喝上二两就醉了,然后舌头大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就露出了原形。另有一个办法是烟熏,在烟火攻伐之下,它们鼻涕眼泪一大把,绷不住了,也就显形了。

    野物扮成人样,主要是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毛病:想玩得更有意思,和人斗心智,取一些乐子。其中最坏的家伙才会趁机害人。

    我们选择烟熏法,又担心引起林火。后来都想到了老歪那儿喝不完的野果子酒。

    我们鼓起勇气,提了一个大南瓜,由虎头领着找老歪来了。离小泥屋还有几百米远时,小双咕哝:“也不知他死没死?”虎头说:“谁知道呢,要不说这事得上紧做嘛。”

    一声声敲门,没有回应。我把门撞开了一条缝,一眼发现老歪躺在炕上,贴在肩膀上的头颅用力翘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来人。

    虎头叫着“舅舅”,把南瓜放在老歪胸前。

    他依旧躺着,伸手摸一摸南瓜上的花纹,没有吭声。看来他不再记恨虎头和大家了。

    我们在屋里徘徊,想着野果子酒的事。那个酒坛就在屋角放着,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他时不时要吮上一口。

    我蹲在酒坛跟前。小双说:“老歪叔,我们也想喝酒。”

    “尝一口吧,真要喝,那得等到十八岁哩。”老歪语气还算和蔼。

    虎头得到了鼓励,立刻蹦起来:“尝尝呀,快尝尝呀!”

    老歪并不阻拦,瞥着我们。他歪脑袋上的那对眼睛啊,什么时候都是吓人的。我们将棕色的酒倒进一个大泥碗里,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就喝完了。不出半个钟头,两腿就有了飘飘的感觉。

    中午时分我们还赖着不走。午饭其实再简单没有——老歪做饭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只是抓一把小干鱼,再捏几根薯条,揪几条屋檐下的干萝卜,放进锅里一块儿蒸煮。一股诱人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引得一只红翅大鸟蹲在窗前,显然是馋坏了。

    虎头还不满足,提议将南瓜和蘑菇合炖。他刚从炕头拿起一小袋干蘑菇,就被老歪一把夺下,小心地掖到了被子里。

    蘑菇多好啊,难怪村里老人一见它就感叹:“口福!口福!”可惜人多蘑菇少,一年里也吃不上几次。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密林深处的老婆婆,她竟然有一大口袋蘑菇,头枕蘑菇睡觉!如果不是施了魔法,想都别想!看看老歪吧,他才不过有一小袋子,还要当成宝贝一样藏到被子下。

    虎头喝了酒,又胡说起来。我想这会儿应该先把门打开,这样老歪火了我们有路可逃。

    “老舅,我们新发现了一个妖怪……”虎头说。

    “嗯?”老歪抹抹嘴,不吃东西了。

    “就是的,她藏在东边那片黑乌乌的林子里,‘闪化’成一个老婆婆的模样,小草屋肯定是洞穴‘闪化’的……”

    老歪听了低下头,重新咀嚼起来。

    小双补充说:“她满屋里都是蘑菇,成了蘑菇一霸——村里老人说,以前蘑菇很多,雨后去林子里,一会儿就能捡半篮子,没有篮子就用衣襟兜起来,高高兴兴往家走……有了她,蘑菇就没了。”

    虎头大声应和:“这事咱得想想办法了,老舅,她肯定就是‘蘑菇霸’——听人说旧社会有一种妖怪就叫‘旱霸(魃)’,它到了哪里,哪里就再也不下雨了!”

    老歪发出“嗤”的一声:“旧社会,不能提旧社会的!”

    我明白虎头他们一提到往事,就勾起了老歪的烦恼。我望了望洞开的屋门。

    老歪的眼睛转向很远的地方,或许在遥望那片密林——他肯定去过那里,因为他当猎人的日子里什么地方都窜。我小心翼翼问:

    “歪叔,你见过那个老婆婆吗?”

    老歪未置可否,像是出了神。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可怕的密林:“我爷爷说前些年林子里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它长了鸡冠子,伏在暗处喘气儿,发出‘呋——呋——’的声音,进林子的人还以为是刮风哩,一不小心走近了,就被它一口吸到肚里。”“我奶奶说,林子里有个蜘蛛精,大得像锅盖,它追赶小孩时变成车轮子那样滚,谁也没它快,一歪倒就将小孩压住,它起身时,沙地上只剩下几根骨头……”

    老歪不知听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抬手擦眼,抹去锃亮的泪水。不过我们知道这并不表明他心里难过,因为海边上的老年人最爱哭的——风沙把他们的眼睛磨坏了,动不动就流泪,这原本不算什么。

    流泪是个让人羡慕的本事——在学校里唱忆苦歌,有许多同学和老师一开口就泪流满面了,然后校长就表扬他们。我那时多想快些流泪啊,可就是干着急,不光流不出,还想笑哩。

    老歪擦过了眼就咂嘴,大概想起了蘑菇的滋味。

    虎头问:“老舅,你估计那个老婆婆是什么‘闪化’的?”

    老歪的声音又闷又沉:“是人‘闪化’的!”

    “什么意思?”小双瞪着大眼。

    “什么意思?哪个人不会老?海边日子过得快啊,只一闪,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太婆……”

    虎头琢磨着老歪的话,问:“海边日子比别的地方过得快?”

    “快多了!这里是个古怪地方!”老歪恶狠狠地说。

    我大为不解:“歪叔,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一辈子都在琢磨这个,只是弄不明白。有时候想,可能是海边风大,把日子刮跑了?也可能是野物太多,要知道一个野物一条命,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也是一样——它们都和人一样,有一辈子,有自己的日子……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么多树,树和草也有一条命,也有自己的日子……”老歪皱着眉头说。

    我突然觉得老歪说到了一个深奥无比的问题!原来他一个人住在小泥屋中,远离村子,一天到晚净琢磨这样的大事!原来他不是在这里等死,而是想着海边日子为什么过得忒快——这才是顶要紧的大事啊!

    虎头翻翻眼珠:“真要是这样,咱们不要野物也不要林子,海边日子不就慢下来了?”

    老歪猛一声喝斥:“胡说!这些年村里人都这么想,一口气打死了多少野物、伐了多少林子,结果日子越过越快——我问过外地人,才知道咱这里日子比他们那儿快了十倍!看我只一眨眼,连胡子都白了,头发也没了,日子就这么快!越过越快!我说过,野物林木和人一样,也有一条命,天地万物相加就是‘日子’!它们没了,日子也就没了!它们多起来,日子才会多起来,那时日子过得也就慢了!”

    我们一声不吭,在心里计算——这真的是个算术问题吧。

    虎头急得吭吭哧哧:“那么妖怪呢?它们是最能争抢时间的吧?它们是尽干坏事的家伙!谁都想逮住妖怪……”

    老歪摇头:“咱这儿没有妖怪,从来没有妖怪!”

    我差一点喊出来:这就不对了!所有的老人都讲过妖怪,从铁匠铺里的老人到家里的老人——外祖母就亲口讲了许多,尽管其中不乏夸张,但从根上讲它们确是有的。大家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老歪。

    老歪哼一声:“告诉你们吧,那都是人瞎编出来的,就为了吓唬小孩,让你们听话;也有人为了掩盖自己没本事、一辈子耍懒——想想看,什么都赖在妖怪身上,说坏事全是它们干的!其实人这一辈子干的坏事更多,人就是最大的妖怪!”

    “咱也是妖怪?”小双大笑。

    老歪瞅着他:“说不准哩,别到处找妖怪了,说不定自己就是哩!”

    大家一声不吭了。今天过得很怪,这小泥屋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对劲儿。到底是我们出了毛病,还是老歪出了毛病?有些奇怪,很费解很麻烦。比如“海边日子过得快”这理儿,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看来一切都是真的:瞧瞧吧,只一眨眼天就半晌了,再有一会儿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们就得赶紧回家。海边日子过得就是快,比其他地方快多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于是我们不敢耽搁,只想怎样把野果子酒搞到手——对付小草屋老婆婆的事还是要办。

    虎头和小双耳语了一会儿,几个人交头接耳,最后决定偷走酒坛。

    老歪出门解溲的时候,有人立刻把酒坛用衣服包了,然后从窗户递出去——老歪再次返回屋里时,没有在意酒坛,也没有在意我们当中少了一个人。

    大家嚷着“海边日子过得真快啊”,打着哈欠,离开了小泥屋。

    一出门,嗬,太阳偏西了,一些大白鸟呼啦啦从河道飞起。野物真多啊,它们此起彼伏叫着,一刻不歇地奔波,忙自己的事情。

    我们选了一个最好的日子去密林小屋。

    这一天太阳很大,到处光亮充足。听老人说,阴乎乎的日子野物比人高兴,它们要躲在暗处做坏事。所以选择一个好日头,这对人是有利的。

    林子里的野物果然吵得很轻,四处安静。那个小草屋默默的,独眼似的小窗瞪着我们。虎头抱着酒坛,我和小双几个一直走在虎头的左右。

    我们一块儿伏在窗前往里看:大炕上没有躺着那个老婆婆,可是那只装蘑菇的大口袋还在。

    虎头抚摸着酒坛,一定在打什么主意。我们推了推窗户,关得紧紧的——这样呆着很危险,因为老婆婆在暗处,她如果从林子里猛地钻出来,一定会把我们逮个正着。大家都觉得应该快些散开才好。

    我们在林子里游逛了一会儿,采采蘑菇找找鸟蛋。一只很大的猫头鹰在树梢上打瞌睡,我们投石块吓唬它,它竟然一动不动。小蜥蜴唰唰乱窜,大甲虫缓缓走来。一群小鸟展着黄色红色的翅膀掠过,后边有一只苍黑的大鸟在追赶……走过了一片柳林,一片杨树林,又跨过棘棵,钻过紫穗槐丛。每人裤脚上都缀满了鬼针草。

    从紫穗槐丛出来,一抬头都怔住了:一缕青烟正从树隙间袅袅升起。这太怪了!

    那儿有几棵黑黑的大橡树,它们长在一片树木疏疏的沙原上,青烟就从树下冒出……我们小心地摸过去,看到一个人跪在树下,原来有人在烧纸,面向一个坟包。我们一点点凑近了,差点喊叫出来——

    她正是小草屋里的老婆婆!

    这儿摆了红红的果子,还有蘑菇做成的菜肴。老婆婆小心地用一根树枝拨着烧纸,再用沙子盖好。

    可能是我们伫立一旁的缘故,老婆婆很快站起来。她拍打膝盖,看看我们,然后向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儿没有墓碑。不过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儿,这几棵大橡树下,就是老渔把头女儿女婿的墓……老天,就在这里埋着那个大土匪啊,当时他的妻子就一头撞死在这儿,在某一棵大橡树上。

    我的手心里冒出了汗水。

    刚刚走开的那个老婆婆是谁?难道她就是失踪多年的姑娘,是老渔把头的外孙女?这真的是大土匪夫妇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是老歪答应领回的那个女孩?

    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我不敢肯定事情会是这样,不过我知道:今天遇到了最要紧的一件大事。我真想马上就去追赶那个老婆婆,可就是挪不动腿。

    虎头和小双他们也像我一样发呆,直瞪瞪望着消失在林中的老婆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老渔把头的外孙女仍然活着。多么可惜啊,那个老人生前最牵挂的就是失踪的外孙女。

    她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年她真的被那只老熊收养,让它牵着手走在林子里?

    一切都不敢相信。这些事太玄了,我脑子里只是闪过了这些念头,很快又否定了。

    不过这只老熊是全村老人都知道的,而且有人亲眼见过它举起了复仇的巴掌。当年带领民兵追击老熊的那个村头儿死了,可是民兵还有活下来的。

    大家从坟包前走开,没有再去那个小草屋。

    夜里我对外祖母讲起了白天遇到的事情,她半天不吭声。后来她起身去窗前看了一会儿星星,叹着气说:“我见过那只老熊。”

    “真的?它那么吓人?”

    “真的。那天夜里它就站在这扇窗前,我吓得一动不动。它看了看就走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它在找一个人,找老歪——它摸不清那个仇人住在哪幢屋子里……”

    “它真是‘不二掌’转生的?”

    外祖母点头:“它是找仇人来了,这个村子就是它的仇人——它把整个村子当成一个人看。熊跟人一样,有时犯糊涂,有时脑袋好使些。它那会儿气蒙了,就把整个村子恨上了,见了东西就毁,见了人就追,拍死了那么多牲口……”

    “它最该拍死的就是村头儿,是他领人剿匪的!”我脱口而出。

    外祖母压低了声音:“也许是……不过老熊最想找的还是那个人,是老歪。”

    “那天夜里它站在窗前往里看,就想找老歪吧?”

    “嗯。那一夜幸亏月亮好,它看清了我是个上年纪的女人。老歪媳妇年轻,穿了花袄。它犹豫了一会儿,想着是不是该给我一巴掌……”外祖母这会儿还有些庆幸。

    我想着前前后后的事情,想知道一个答案,这时再也憋不住了,问:“姥姥,你说那个大土匪到底该不该杀?”

    外祖母瞅我一眼,望望窗户:“谁知道呢?大概杀不杀都行吧。”

    这是什么话啊!我心里失望极了。我噘着嘴,毫不掩饰心里的气愤和不平。我大声说:“那就不该杀!等想好了再杀!”

    外祖母抚抚我的头:“傻孩子,那时候上级催得紧,哪有工夫想啊!如果催得不紧,大土匪也就没事了——他在海边林子里游荡了多半辈子,不是活得挺好嘛……”

    外祖母尽管口气淡淡的,但我还是听出了她有一丝舍不得。我明白了,她更偏向于不杀。我又问:

    “他干了多少坏事?”

    “也说不上干了多少,要紧的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打仗那些年就是这样,不愿归顺。他枪法好,打外国人的时候得了两把好枪,上级看好了,非要他这两把枪不可,他舍不得,仇就结下了。太平年景一来,他还是独来独往,还是带着那两把枪。就这样,上级说剿匪,命令就下来了……”

    “他欺负村里人吗?”

    “没。有一年他在林边见了我,还送我一大捧好蘑菇呢,人瘦干干的,一点都不坏……”外祖母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

    “可他不该抢人家老渔把头的女儿!”

    外祖母摇摇头:“这话也得两说着,两说着……”

    “什么叫‘两说着’?”

    “就是说那事儿还不一定呢,那事儿只有渔把头闺女自己说得清。也有人说那闺女去林子里采蘑菇,早就跟大土匪好上了。反正两人恩爱不浅,要不最后大土匪死了,她会一头撞在橡树上?死活都要跟上啊……”

    “这就不能算抢!”

    外祖母又摇头:“两说着。还有人说抢走是真的,不过两人后来在林子里一点一点生了情,正经是两口子了……抢是抢了。”

    这真是天下最难解的事儿了。我也不知该怎样对待那个大土匪了。我趴在窗上看了许久,转身问起一个最缠人的谜团:“海边真的有妖怪?”

    这一次外祖母回答得干脆利落:“有,自古至今都有。”

    我琢磨着,又问:“那老熊就是一个妖怪?”

    “老熊是实打实的老熊。”

    “那妖怪是什么?”

    “妖怪是精灵‘闪化’的,它们是野物,扮成人的模样。”

    “那为什么要扮成人?当个野物不也很好吗?”

    外祖母拉长了脸:“看你说的!老当野物多没意思,变成人,跟人来往,逗逗玩儿多有趣啊!”

    “这么说妖怪也挺可爱的。”

    “本来也可爱,可惜它们没有数——到底不是人哪,有时候玩过了头,人就被伤了。人一发火,就恨它们了。要不说海边村里世世代代要打妖怪嘛。”外祖母说得在理,我听得很明白也很满意。

    说实在的,我倒宁可遇到一两个妖怪——虽然多少有些害怕它们,不过凭自己的智慧和本领,一般来说还对付得了。我又想到了小草屋中的那个老婆婆,这会儿真希望她就是一个妖怪。

    长长的假期又来了,这是我们一伙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不过老歪说得真对,海边日子过得太快了,每年的假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切都得抓紧时间啊。

    偷走了老歪的酒坛,让我们想起来就后怕。可是河边小泥屋总不能不去,这要想点办法才行。想来想去,还是先让虎头探听一下。

    虎头去了,半天之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从头至尾说了怎么应付老歪,十分得意。  那天虎头一进门就喊口渴,舅舅躺在炕上不理。虎头自己找水,碰得坛坛罐罐叮当响。这时候老歪说话了:

    “赶明儿把酒坛还给我吧,我得用它装酒。”

    虎头不敢转脸,只低头说:“酒坛是怎么回事?咦,上次来还放在这儿呢。”

    老歪爬过来,揪住虎头的耳朵:“是不是你们一伙偷了去?”

    虎头大呼小叫:“冤枉死人了!哪有的事!肯定是舅舅屋里来了别人——没有别人来?打鱼的打猎的,还有采蘑菇采药的,这些人一不小心就溜进来……”

    老歪把虎头揪到炕上,然后用一根绳子拴到窗棂上,不再追问。

    虎头被拴了一会儿就哭了,说:“俺妈知道了非骂你不可,你藏到河边等死,还要、折磨、小孩!”

    老歪抡起了巴掌,不过没有落到虎头身上,只拍了一下膝盖,长叹一声。又呆了一会儿,他总算解了绳子。虎头一下蹦到了地上。

    老歪咕哝:“那酒我有大用啊!”

    虎头暗暗发笑,心里说:“我们也有大用啊!”

    接下去无论老歪说什么,虎头都拒不承认。最后老歪也将信将疑了,自语说:“谁知道哩,也许被狐狸搬了去。”

    虎头听得分明,瞪大眼睛问:“狐狸?它们也喝酒?”

    老歪点头:“那是自然的了,动物中就数狐狸爱喝酒,一只上年纪的狐狸得了好酒,一口气能喝下半斤,这还不讲醉的!”

    虎头笑了,拍着手:“那就是它干的了!”

    老歪回忆往事:“有一年上村里不少人家酿了野果子酒、瓜干酒粟子酒,结果都被狐狸尝了个遍!狐狸毛儿沾在酒坛上,被阴阳先生发觉了……”

    “什么是‘阴阳先生’?”

    “就是专门对付它们的人,谁家出了怪事,就得请他们来。”

    “那你请个‘阴阳先生’好了!”虎头喘吁吁的。

    老歪摇头:“如今没有这些人了,他们死的死,没死的也洗手不干了。”

    “为什么?”

    “因为林子小了,野物也不多了,没有那么多作践人的家伙了——就是有,上级也不让他们干这个行当了。”

    虎头立刻想到了那个老熊,就怯怯地问:“如果当年让‘阴阳先生’去斗老熊,不是最简单的事吗?”

    老歪一听“老熊”两个字,像被什么扎中了一样,倚在了墙上,脸色难看极了。他这样呆了一刻才愤愤地说:“那可不一样!老熊是什么都不怕的!”

    “如果让‘阴阳先生’去对付那个老婆婆呢?”虎头胆子大起来,直盯着舅舅。

    老歪转身搬弄坛坛罐罐,像没有听到一样。虎头再问,他就发出一声怒吼:“胡说!”

    虎头不敢再闹下去,就寻个机会逃出泥屋。他出门时才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个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小干鱼。

    他向我们炫耀手里的东西:“看,每次咱都不白去呀!”

    我们抱上酒坛去找那个老婆婆了。

    老婆婆头枕着一口袋蘑菇睡着了。她睡得真是香甜,轻轻打鼾,双手合在胸前。虎头朝屋角撇了撇嘴,大家都注意到那儿有几个坛子,就像老歪屋里一模一样。再看炕上,还放了几个小纸袋——那和老歪装小鱼的袋子一模一样。

    大家正趴在窗上,屋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们赶紧伏下。老婆婆搓搓眼开门,进来了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我们都愣住了,因为这个男人谁都见过,他就是海边看渔铺的铺老,是给打鱼人做饭的。看来铺老常来这里,他一进门二话不说,扛起那袋蘑菇就出去了。

    原来小屋门前停了一辆小推车,上面装了一些东西。铺老和老婆婆从车上卸东西,再把蘑菇放上。车子吱扭扭推走了,一眨眼就消失在林中小路上。

    老婆婆反手关门,在屋里摆弄刚刚搬回的东西,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这才看明白,她是用蘑菇换回别的东西,吃的用的——这会儿她从一条帆布袋子中抽出一个大刀模样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大干鱼!这鱼可真够大的了,如果放到锅里煮了吃,我们一起也吃不完。她还搬出了白面和豆子,把它们一一装进不同的坛子。最后老婆婆揭开一个坛子,伸手蘸了一下含进嘴里,脸上是愉快的表情。

    虎头仰起了鼻子——我们都嗅到了野果子酒的味道。

    眼前这一幕太让人惊讶了。因为一激动就管不了那么多,大家跳起来,一齐去敲老婆婆的门。

    “谁呀?”屋里是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喝水啊,口渴了!”“来林子里玩的!”“我们迷路了!”

    门开了,老婆婆一见我们,“啊啊”两声,不过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屋子阴阴的,但气味好闻。每个屋子的气味都不同,比如老歪的屋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兔子屎味儿。这屋里好像有一点李子花的香味、一点烟叶的香味——老婆婆是个最能抽烟的主儿,瞧那个大黄铜水烟袋就搁在窗台上。

    “这是个抽烟的机器吧?”小双挨近了它问。

    老婆婆笑眯眯地把水烟袋挪到一边,大概怕人碰到它。

    虎头尽快走到那些坛坛罐罐跟前,故意大口吸气说:“真好的野果子酒啊!我闻见了!我闻见了!”说着就去掀坛子盖——老婆婆没有拦住,酒香一下扑满了屋子。

    我们一齐凑到酒坛边。老婆婆拉长了脸:“小孩牙牙不能喝酒!”

    小双指指虎头怀里的东西:“这也是一坛酒!我们天天喝,信不?”

    老婆婆将信将疑地看看虎头用衣服包裹的东西,虎头就放开来给她看。老婆婆打开盖子,“哎哟”一声,说:“老天爷爷!”

    接下去我们给她品尝了带来的酒。她咂咂嘴,点头说:“一模一样!”

    “什么味儿?”虎头问。

    老婆婆不说什么了。我们再次劝她喝,她就喝起来,一边喝一边从旁边找出一个纸袋子,捏着小干鱼下酒。这些小干鱼我们全都认得,绝对是河边老歪那儿的!

    为了让她喝得更多,我们也各自抿了一小口。老婆婆原来这么爱喝酒,真是再好不过了。虎头朝我眨眨眼:“大婶好酒量啊,大婶一个人抵得上咱们大家!”老婆婆抹着嘴说:  “呔,你几个小孩牙牙算什么……”

    老婆婆脸红了,鼻子上冒出了汗粒。

    这样喝了一会儿,她上前揭开锅盖,我们马上闻到了一股最诱人的味道:炖蘑菇!真的,锅里是炖好的大黄蘑菇,鸡腿蘑!大家啧啧咂嘴,说只有大婶这儿才有这么好的大蘑菇!

    吃了蘑菇喝了酒,大家不约而同地盯住那个大水烟袋。老婆婆高兴了,回身抓起它说:“我就抽给小孩牙牙看看!”她捏出一撮烟装到一个漏斗里,按一按,摇一摇,让我们听到了“汪汪”的水声,然后就点火。她厚厚的嘴唇包住那根弯管,用力一吸,咕噜声就响起来,活像老猫打鼾。

    我们看得聚精会神,眼也不眨。小双说:“大婶抽得差不多了,让俺也试试吧?”

    她抓紧水烟袋东躲西闪,不过是做个样子。我们把沉沉的水烟袋轮流端在手里,吸、咳,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机器。但是眼前的老婆婆也真了不起,全村的老人都只是一杆烟锅,只有她才有这么复杂的一台机器。

    看着我们流泪,玩水烟袋,老婆婆笑得开心。她的脸更红了,眉毛往上扬着,显得年纪并不大——她真的年纪不大啊。

    我想起一个事情,就问:“大婶,你认得西边河岸的老歪吧?”

    她脸色一沉,咬住了嘴唇。

    大家全不吱声了,屋里安静下来。我有些后悔。这样许久,她要回水烟袋,长长地吸起来,只吸不吐,一会儿腮帮就鼓得老大,最后才“噗”一声吐出一股浓烟。我们全给罩在了烟里。

    走出密林时天快黑了。一路上大家议论,认定这个老婆婆与老歪常常往来——他们之间存在交换关系,就像她与海边的铺老一样。比如她的酒、干鱼,都是用蘑菇换来的——老歪屋里从来不缺蘑菇。

    这个夜晚怎么也睡不着。我在想老歪,想那只老熊,想外祖母和村里老人讲的故事。这一切太复杂太难解了,好比算术题,可能是最最难做的一道了。我想得头疼,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梦中出现了草屋里的老婆婆,她头枕那个装蘑菇的大口袋,胖胖的身体蠕动起来——整个人愣愣地变成了一个大蘑菇!

    我吓了一头冷汗,忽地坐起。外祖母惊醒了。我说:“那个老婆婆,原来是一个蘑菇精!”

    外祖母笑着拍拍我,让我躺下。她唱歌似的咕哝,催我入眠:“大蘑菇,滴溜滑,摔一跤,磕掉牙……”

    整整一天,那个梦境都十分清晰,让人无法忘掉。我甚至觉得梦中出现的事儿是真的,因为海边人都知道,妖怪并不一定是动物,还有植物。比如传说中就有花精和树精,所以出了蘑菇精一点都不让人吃惊。想想看,一般人半天都采不到一个蘑菇,她屋里却堆满了,不是蘑菇精又是什么?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虎头,他听得并不认真。几天来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老歪,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了,老歪舅舅为什么一个人离开村子。”

    “为什么?”

    “他是在林子里等一个人的——这人就是老婆婆。”

    我将信将疑,有点不明白。不过我更相信是老熊拍死了他的老伴,他伤透了心才离开的——人最难过的时候大概也就这样吧。

    虎头一脸哀愁说:“你还记得老渔把头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吧?他说只要老歪舅舅找回他的外孙女,他和这个人的深仇大恨也就‘两清’了——老歪舅舅答应了他的。”

    我当然记得。我这会儿佩服起虎头了,这家伙原来不是一个糊涂蛋,他能一个人琢磨出这么多事儿。我皱起了眉头,可还是想不出什么。

    虎头又说:“老渔把头死了,老歪打死了老熊,可是他没找回人家的外孙女,就是说,事情还没有‘两清’!舅舅对不起老渔把头,他心里难过。咱这海边上最瞧不起说话不算话的人!”

    我的眼前一亮:“你是说那个老婆婆就是老渔把头失踪的外孙女?”

    虎头一拍腿:“一准是!”

    “那我们问问她不就一清二楚了?”

    虎头摇头:“她不会说的。她藏了一辈子,为什么要告诉咱们?”

    “她快老了,这会儿大概想回自己的村子。”

    虎头摇头:“咱怎么知道!也许她真的该回去了。”

    我们都认定这些秘密只有老歪和老婆婆自己才知道。

    月亮天,我和虎头一遍遍去林子里。过去我们才不会这样,因为白天都害怕,别说晚上了。如果遇上一个妖怪,一个伤人的野兽,那就完了。我们特别怕那条吐芯子的大蛇,听说它就在夜里出没。

    如今有了沉重的心事,也就完全不同了。我们真的一点都不怕了。月亮在树梢上悬着,让我们和野兽一起高兴。满海滩的生灵都唰唰奔跑,在林子里尽情闹腾。

    一线灯光从小草屋射出,远远地诱惑我们。

    我和虎头正呆在黑影里,想着是否去敲老婆婆的门。

    正犹豫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啪哒啪哒的走路声,还有一声声咳嗽。我们低下身子,慢慢挪到小窗跟前——屋里的老婆婆也听到了脚步声,这会儿正从炕上爬起来,端着油灯去开门。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人吓了我们一跳:老歪!

    老歪并不准备进门,只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在门口。那是一些小口袋之类,估计是吃的用的;他接过老婆婆递去的袋子,转身走了。他取走的一定是蘑菇。

    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两个人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虎头一脸惊愕,回头做个手势。我们轻手轻脚地跟上了老歪。

    一路上都有野兽相伴,它们弄出各种响动,我们不小心踩折了树枝之类,前边的老歪并没注意。到了河边小屋,他打开门,却并不关上,只大声喊一句:

    “进来吧!两个孬货!”

    我们吓得身上一抖,合不上嘴……谁想得到啊,原来老歪早就发现了有人尾随,还知道是我们两人!这个狡猾的猎人啊,我们算是彻底服气了,垂着头一前一后进屋,就差没有举起双手了。

    老歪端坐炕上,有些气喘,生气地瞪着眼。一会儿他消了气,拍拍炕,那是让我们上去。

    谁也不说话。这样坐了好长时间,虎头才瓮声瓮气说:“歪舅,俺可全看见了。”老歪的嘴绷成一条线,样子吓人。虎头又问:“你俩见面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老歪转过脸:

    “该说的早说完了。”

    “多可怜……”我想起了外祖母的话,只吐出半句就忍住了。

    老歪的大手擦擦眼:“我劝她回村里住——一个女人家,半辈子孤单。她从来不应一声,不理我。”

    “她恨你吗?”虎头问。

    老歪脸上出了汗,只顾说下去:“她不理我。我按时送她东西,生怕她饿着渴着。其实她什么都不缺,用蘑菇换来打鱼人的东西。她从不白要我的,每次都回一袋蘑菇。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声不响。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要干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我急了。

    老歪咬咬牙:“杀了我。”

    “啊?”虎头大叫一声站起。

    “她要为爹妈报仇,为那只老熊报仇……这是早晚要办的,我心里清清楚楚。我知道她一定会用蘑菇毒死我,因为她是女人,万不得已才动刀枪。她一准会使上毒蘑菇。我从她手里拿回蘑菇,每一回都颤颤的,心想,这回大概就是了……”

    老歪流出了眼泪,擦着,不想让我们看到,把头转到一边。可是月亮太亮了,他脸上的泪水看得很清。他说下去:“我到现在还活着,那是她手软。不过这是早晚的事儿,她不会放过我。我就在等这一天,这是理该要来的,我杀了两个‘不二掌’,她妈也撞树死了,我只有一条命可以抵……”

    老歪哭出了声音。

    我和虎头对视着,又害怕又难过。谁也没法安慰他,谁能安慰一个等死的男人?

    “她就是杀我三次都不为过!可她下不了手!我劝她回村,是记住了对老渔把头许下的誓言,想着‘两清’。我劝她,也是催她快些动手,她只有杀了我才能安顿后半辈子,她也要‘两清’啊!”

    老歪脸上的泪干了,蹲在炕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海边上还有这样吓人的故事?我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再不敢想“两清”这个词儿。这两个字是黑色的。

    虎头大概不想让舅舅太难过,故意问起了别的:“她有那么多蘑菇,这是怎么回事?”

    老歪声音低低的,像是失尽了力气:“那是她一辈子捡蘑菇,太知道它们的脾气了——她和它们是邻居……”

    我对老熊的故事百思不解,尽管对外祖母和村里老人的话并不怀疑。我再次壮壮胆子,又问:

    “那只老熊真是‘不二掌’?”

    老歪鼻子里发出“吭吭”声:“都这么说。不过她不是给老熊领走的,她是自己跑到林子里找爹妈的……有一天她遭了野物,这只老熊把她救下了。”

    “老熊怎么会救人?”虎头问。

    “老熊没了孩子,心里难过,就救下了她……”

    “可怜的老熊啊!”虎头叹气。

    “它的小崽是我打死的,那时剿匪杀红了眼……”老歪哽住了。

    老歪这会儿肯定想起了死去的老伴。看来无论是那个村头儿还是其他背枪的人,每个人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等到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

    这时候我在想,我们这一伙最该做的,就是劝解老婆婆,让她回村,让她放过老歪——瞧他后悔得要死,他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离开泥屋时天要亮了。走在路上,我和虎头都难过得不吭一声。我们都在想那个老婆婆,想那个可怕的故事。也许那个凶险的结局不会发生——她会饶恕他……她会吗?

    我们游游荡荡往前,没有想过回家还是去哪里,直到一抬头看见了那片密密的林子。

    这一夜露水真盛啊!满树的水滴一碰就打湿了衣服。沙地上的小草亮晶晶的。天大亮了。

    我和虎头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都想捡到蘑菇。湿地上最容易找到它们了。

    正走着,虎头轻轻揪我一下。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前边——树隙里有一个人,她就是那个老婆婆!

    瞧她正低头寻觅,一只手提起衣襟——里面是沉甸甸的大肥蘑菇……

    我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好大的太阳啊,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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