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下在您的前院里,看到了写有《波罗衍娜咒》的石像生…这,”柳一鸣露出了苦涩艰难的表情,但是话匣已经打开,也只得继续,“这是超度逝者亡灵的经文啊,明朝时皇陵的神道上,常常摆着这种石像生…所以我说先生无病,指的是您并没有患上任何人间的病症。”
王乐昌并未露出任何不适,甚至赞许地扬起了眉毛,不能视物的双眸里竟是满溢的长辈对小辈的认可之情,他扔掉手指间最后一块儿饵料,笑曰:“你竟能认得这古梵语?好,好……看来我这老友后继有人啊。”
柳一鸣看到整个府邸辉煌肆意的装潢,和陪葬俑人打扮的门童,就已猜到自己恐怕是误入了幻境了,那古梵语咒文,不过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柳一鸣想那满族少年帮自己解围,而永乐府又毫无诡谲阴暗之气,就大着胆子做了上宾,如今自己戳破真相,乐昌先生反应却这等自然,自己应该是赌对了。
王乐昌负手而立,轻声道:“我确实已于三年前死于府上的浩劫里,那时清兵刚入关,家里的婆子管家都散了,巴不得和在下撇清关系…在下生前就不会说话,把用得着的人都得罪光了,平生所结交的,也只有你父亲一个老友。死后也因为前世太过娇生惯养,无法为地狱灵君做任何事,” 王乐昌话稍一停顿,听到柳一鸣缄默不语,忙安慰道:“但所幸在下已脱离人伦之苦,一鸣,你更应该把这份悲悯留给在世苍生。”
“先生又要我如何原谅这朝廷?我又凭什么悲悯这心甘情愿成为奴才的苍生!”柳一鸣心中浊气终于在此全部爆发,他猛地把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头上的冠冕跟着剧烈的震荡着,爱憎分明的眼珠里带着无以言喻的冷冽苍凉。他不明白一个人如何才能在经历了不得好死的教训后依旧心如止水?他不明白维持本心的纯粹究竟有什么错?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因为几句诗就要被杀头呢?
王乐昌脸色一凛,心中焦虑,生怕这孩子一生气跑了坏了事,不得不聚集灵力,让无数咒文从刻在亭子上的石柱上迅速地爬起来,困住柳一鸣,急切道:“你不能走。 你知不知道今早来你家的知县,到底为何事?”
柳一鸣挣扎着想要摆脱,怒吼道我管他做甚么,王乐昌道:“他想让你给住在静园的贝勒爷治病。我那老友深知儿子气节坚定,屡次推脱掉了。昨日老友突然入梦来,他料想自己怕是不能再次推脱,看你出门后,就委托在下想办法困住你的生魂,假死一回,彻底断了那知县念想。”
柳一鸣如坠梦境,视线在咒文之中变得一片混乱,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昏昏沉沉过了两日,眼前是混沌的朝暮,耳边只有乐昌先生的话,他终于冷静下来,思及自己平时如何对着父亲任性妄为,只觉悔意犹如秋水绵绵…心已柔软而不自知。
一鸣如一粒尘埃漂泊三日后,终于落了地,他醒来时,惊觉自己身在家中,身后有只三色猫儿,声音雏嫩,双瞳清澈,一鸣循声望去,只见猫儿叼着个屏风摆件,是红木浮雕,上绘有青树掩映的壮丽府邸,里面坐着个风雅学士,边上有个满族少年在庭院里放马。 此为一鸣二事,也为最讳莫如深一事。
第四章
自此梦一醒,柳一鸣剃去浮躁与头发,收敛少年意气,一心精进医学,再不问世事。后于顺治十三年前往苏州,拜金圣叹为师学佛,易其号“蟹心”为“困梦”,以纪念王乐昌“困梦”之恩。
顺治十八年春,一鸣因听闻父病,返乡,正欲陪病卧老父多待几个月日,就接到老师金圣叹的书信,先询问了柳父病况,后唏嘘苏州官府强纳赋税、搜刮民粮,百姓苦不堪言,一鸣读及此处不禁浮想联翩,心想这也是他离开吴县时所见,继续读下去,话语矛头直指巡抚朱治国,而那信最后,竟是他师兄师弟们的联名请愿。 病卧在床的柳父看到一鸣深色飘忽不定,忽戚忽忧,便挣扎坐起,牵动的肺部一阵顿痛,忍不住掩面咳嗽,再度伸出手时只看枯黑的手心一片暗红。
“父亲……”柳一鸣连忙搀扶住,欲言又止。 “一鸣啊……”柳佩君整个瘦弱身子随着呼吸而动,“我猜那信定是口诛笔伐包庇部下的巡抚朱治国的吧。你们打算怎么办?莫不是打算在哭祭祖宗时候闹事吧?”
“……一鸣瞒不过您。”柳一鸣慢慢拍打着柳父后背。 “哼……”,柳父白了他一眼,歇了一会儿继续费力道,“清廷如今正在巩固势力,你们若是这么做,恐怕会成为第一批被打压的对象。退一步讲,即使朝廷忌惮江南学士的影响力罢了巡抚朱治国,新派来的也定是个恶贯满盈的贪官。自古以来你可曾见过以良继莠的?都不过是权利更替、各执其政罢了。”
柳一鸣不语,依旧捶背,待柳父气息稳定些了,这才跪下,沉声曰:“一鸣明白父亲意思。可有道是生育之恩不如养育之恩,养育之恩不如栽培之恩。一鸣整日与师父师兄们诵经听学,读书行医,朝夕谈笑,早已亲如一家。一鸣何尝不清楚此举定是自寻死路?只是须得劝阻全权负责此事的师父,恕一鸣不孝,此行是去定了。”
“噫……我已预料到劝不住你啊。”柳父侧过身,朝向炕里,似乎是不愿再看他,“把那本梅林斋记拿过来,你走罢。”
翌日,一鸣告别柳父,坐着马车出发,一路直径向南,经吴县郊外,撩开门帘一看,果然许多无家可归的农民正成群结队于路边乞讨,个个脸色青紫,衣不蔽体,身子骨瘦如柴却肚大如中日,有的抱着孩子哭着等待买家,有的三两个在一起互相挑拣辫子里的着虱子,都深色怠倦地盯着城门,那些守卫却个个凶神恶煞,不让任何人进城。柳一鸣忙吩咐马夫拿着银子和凭据给那守卫,这才顺利入城,可那在身后真真切切的哭号声却让 柳一鸣心里难受得紧。 他是万万料不到百姓已困难到这个地步的。待柳一鸣到了师父常去的清芷庙,打发走马夫与小差,就看见一挺拔男子谈笑风生走了出来:“我就说困梦小弟必星夜兼程来参与这一场好戏!”
柳一鸣置若罔闻,此人名为宋宝坤,平时最爱煽风点火,见风使舵,柳一鸣这次回来先看见他就心生厌烦,师父执意哭庙恐怕也受此人挑唆。 那宋宝坤见柳一鸣像没看见似的从他身边走过,嘴一撇,黑猪般的双目升起恶意。
走过偏门,柳一鸣敲了敲门,就进去了,果然看见金圣叹正在行头上,写着给先帝的悼文,里面一行一个朱治国死有余辜的,看得柳一鸣触目心惊。 “先生,学生来晚了。”
“一点都不晚!快看看这缅词还能添些什么!”攒笔之人微微抬头,此人便是怪才金圣叹了:面容虽然带着倦怠,却依旧神采飞扬,只是与乐昌慵懒富贵的气质不同,鼻尖微翘且沾了一块墨汁,头戴方冠,身着古朴白衣,面带狡黠之意。
柳一鸣眉头紧蹙曰:“晚辈此番回来绝不是赞同先生筹划此事。”
金圣叹深色未变,只是停下了手中之笔,叹道:“一鸣啊,先生明白你的顾忌。只是朱国治不除,我心中这团污气难以发泄出来,定会郁结于心,终生定是难以向佛。想必你回来的时候也见了城郊处哀鸿遍野、农民几乎易子而食?” 柳一鸣劝道:“那又不是被先生所误!何以忧之!况先生既不出仕,集学子于祖宗圣贤碑前哭诉闹事又有何用?”
金圣叹道:“一鸣,这并不是有没有用能够说得通的。你回去休息吧。”
柳一鸣怒曰:“学生只是认为不值得为此祭上性命罢了!”
这师徒半年来的第一次见面竟不欢而散,柳一鸣事后想想,觉得定是那宋宝坤在先生面前吹过枕边风了,气急反笑。 柳一鸣还是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先稳住先生为妥。然而呆过半个月后。他心里凉了半截,先生总是意无意的挑唆民愤、在讲经时偶尔差一句官差评论,极大程度上煽动了大伙对县令的不满之情,这哭庙先生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柳一鸣试图单独见金圣叹,可要么先生早早岔开话题,要么就不欢而散,也让他时时揪心。 “罢了罢了——”柳一鸣睡前放弃般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一切随缘吧。”
世事却皆不如人愿。顺治十八年二月,吴县“哭庙”一案震惊朝野。朝廷本就有意震慑江南,命朱治国速拿下学子,尤其给金圣叹、丁子伟二人治下重罪。柳一鸣也被认为是造谣生事者,被捕头在行医诊脉之时拿下。 柳一鸣平生第一次被人押着进入大牢,只觉味同猪圈,犯人皆是一副习以为常之情,漫不经心地在衣服上找着虱子跳蚤,扔进嘴里咬着,肮脏地面上有屎有尿,一旁还放着饭食,看得人内心作呕。走着走着,就被粗暴押入何许了一间牢房,他踉跄一下,被一人扶住。一看,竟是金圣叹。
“先生……?”柳一鸣惊,他还在猜测金圣叹是不是跟随游僧去了东洋,却万万没有想到先生竟比他更要入狱。 金圣叹爽朗一笑,这笑声简直令笼罩着死亡与绝望的大牢撼了三撼:“这结果也是好的。我在这住了几日,倒是发现个惊天大秘密。”
柳一鸣好奇道:“什么秘密?”
“这囹圄之中的花生米与豆腐干若是一并入口,竟是火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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