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小人参精花森森其实已经不小了。修行两千三百年，能随日月飞驰，这样的道行放任整个东山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小人参精至今还是草木之形，没有炼成体魄。

东山的山主苦楝真人，也是奇怪得紧，据说她七百年前就被敕封为北极天的上仙，可是却偏偏辞去了上天的偏爱，许诺永世不受香火。

没有人世间的供养，意味着她永远只能靠苦修维持境界，还要经受一百二十年一次的雷劫。不过苦楝真人对此倒是习以为常。

东山的精怪们私底下给苦楝起了一个冷水心的绰号。她待人常年是苦着一张脸，笑也不笑一下，冰冷极了。然而冷冰冰的苦楝时常都笑盈盈的捧上一盏东山最稀有的凌霄露，小心的浇灌在小人参精花森森的头上。

东山也是有大妖潜伏的，山中的镜泊泥渊，有大妖皓月。乃是数万年前月之魂魄奔离天界，投身凡尘所化。

大妖皓月潜藏踪迹也有很久很久了，但是最近总有风声说，似乎，她已经归来。原因是镜泊泥渊在四月十五的晚上出现了皓月冲天的妖像。

皓月冲天，奔云乱世。

这是四万年前第一任东山山主留下的预言。

苦楝来到了镜泊泥渊，出发前她再次去汲取了一盏凌霄露，点滴不留浇给了小人参精花森森。然后她把花森森移入到悬挂历代东山山主画像的神祠中，那里可保花森森的平安无恙。

镜泊泥渊方圆万里，清澈如雪的深渊，装满的却不是水，而是晶莹粘稠的稀泥。

四月十六日，夜，苦楝在泥渊前盘膝坐下，法眼如巨烛。

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旷世难见的奇景，天心一轮圆月，明辉普照，泥渊也出现一轮皓月，普照明辉。两轮硕大无朋的月亮，照耀得天地间浮尘四起，层层积淀，如猛浪堆叠的浓云，四散奔涌。

泥渊前的苦楝，被照耀出一个巨大影子，在风云变幻中狰狞摇曳。

苦楝不知大妖皓月是谁，身在哪里，只觉得那泥渊无比凶险，捏起法诀，运起真火就要融炼它。

异变突起！

苦楝的真火过去，那泥渊竟似活了一般，任由真火如经脉一般扭曲贯穿四面八方，嗤嗤嚓嚓作响。

苦楝的无上修为刹那间悉数被吸走。她只愣了一下，便被拽入了泥渊当中。苦楝的神识开始涣散，身体在月光的照耀下，迅速的剥离，流露出一个晶莹硕大的本质——第三轮圆月！

三月重叠，一个持戟望天的人出现了，她还保留着苦楝美艳的相貌，但眼光炽烈，杀欲腾腾。

“我终于回来了！大妖皓月”

皓月的大戟横扫东山，九重天上的巨雷被轰成了齑粉。无人可挡！

是一枝箭让她停了一停。

那是一枝白色的大箭。

小人参精花森森就挡在她的身前，似乎在努力幻化人形，两棵枝叶变成手的姿态，此刻正端着一张大弓。

“把苦楝还给我”花森森说。

大妖皓月略微迟疑了一下，用戟挑开箭，迈步向神祠又去。

一幅幅前任东山山主的画像无风自动，十几位上仙御风而来。

大妖皓月一人一戟，所过之处，九重天上的仙人，竟然化为云烟。

“二姐，你还不给他开窍吗”？众仙人望着东山的第二任山主西王母说到。

西王母还想犹豫，但是大妖皓月的戟再次来了！

又一颗仙人头颅滚落，西王母长叹一声，扔出一琥珀色的长匣。匣子落在花森森脚边自动弹开，但见一粒金色的元丹流落出来，元丹如同见到故人，径直化入花森森的体内。

在东山修行几千年都没有体魄的花森森，顿时脱胎换骨。

长风过处，一个伟岸侵天的男人飒然而立。

“妖怪！”

四万年前除魔卫道的大羿，在刚刚觉醒的刹那，本能地拈弓搭箭。浑然不知，在他的身后，西王母正拿出另外一个琥珀匣子，正向他走来。

没有什么妖精怪物能躲得过他的箭，四万年前的太阳神不能，今天的大妖皓月更不能。

那箭一击命中，皓月的身子一下子就瘫软下来。可是这短短的一瞬，大妖皓月竟不悲反喜。

“羿，我终于见着本来的你了”，她面带微笑扑向他。大羿的灵台一醒，前尘往事福至心灵，但此时，西王母的匣子也扣了过来。

“小心！”重伤的皓月陡然一分为二，只见一个缥缈的女子身影飞向西王母的匣子。

“西王母，你这是专为我打造的镇神匣？”看到匣子收走大羿的元神，一点点化为元丹。大羿问到。

“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西王母肆无忌惮的回答。末了补充一句，“我将永生永世，拘束你的元神为奴为仆，你永远也出不来！”

“不！你失算了！”缥缈的影子缠绕住匣子，一点也不犹豫，直接将其吞了下去。昆仑山的仙火铸造的匣子，灼烧得她直冒青烟，她头也不回的奔向广寒之境，化作了一轮永世没有意识的孤月。

月魂回天，月魄仍在。

怀中的大妖皓月哪有半点妖气，分明是柔顺至极的小小女子啊。没了元神的大羿跪在地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而来。

“别哭，用你最后的力气送我一程”，她化身箭中，叮嘱他。

恼羞成怒的西王母，脚踩烈焰，身缠地狱链锁，逼近二人。大羿擦擦眼泪，没忍心看自己的手，只是弯弓搭箭，心随意走的发了出去。

这一箭，让西王母成为了传说。

“我都明白了，可是你们都走了”大羿喃喃自语，在他的怀中，此时月魂月魄的精华所化的骨肉已不再做声。

四万年前，大羿以神弓白箭射杀堕化的太阳大神，成为东山神主。却遭到当时的瑶池圣女后来的西王母的无尽嫉妒，她偷偷用堕化的太阳大神的遗咒，炼成拘束大羿元神和体魄的神器，让大羿莫名消失，并最终取而代之。

嫦娥作为大羿的妻子，也被株连。生死关头，聪明的嫦娥明白想救大羿只能想办法让西王母主动唤出大羿的元神，于是抛出了：“皓月冲天，奔云乱世”的谣言。并以四万年的苦修，不成仙不得道的代价，把自己化成无可匹敌的大妖皓月。

嫦娥成功了，虽然某种程度上讲，这并不是真正的成功，但是大羿的元神再也不会被西王母拘束凌辱，肆意驱使。

此时此刻，没有了元神的大羿，明了这一切，轻轻怀抱着嫦娥留下的凡尘骨肉，他看看天上静静的月亮，又看看西方。

“阴晴圆缺，东西南北，我们永生都难以真正重逢了！”

他把残存的修为全部输送给怀中的“嫦娥”，后者化作了一颗遮天蔽日的苦楝树，生机勃勃，浓荫如盖。

“但我们也是永生永世重逢在一起的！”他抬起头来，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肯定。

世间从此再没有大羿嫦娥，也从此再也没有东山山主苦楝真人和永远修炼不成的小人精花森森。

只有一棵参天大树，和树下年年开花的人参草，它们相依相偎，永远无言，却似乎永远相知。

成不成仙又如何，长不长生又如何，长相思长别离又如何。

世间有世间的苦，我们只要做着伴，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