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打来电话，说各大报纸都在报道长寿村、百岁老人这样的题材，我们杂志也应该多走出去，去一些偏远地区作些调查，而不是整天闭门造车光上健康课。我知道打电话给我就是希望我去，因为我最年轻又是单身。目的地却让我自己定，当然至少是其它媒体没去过的地方。我思来想去想到大学跟我同宿舍的羌族姑娘佳慧，她的家乡在川西北的汶川县，而且是汉、藏、羌、回各族杂居的地方。这也是我这井底之蛙能联系到的最偏远地方。佳慧接到电话欣然应允，正好她弟弟要结婚，她和男朋友周五动身，我可以跟他们同行。
说到佳慧我得稍费点笔墨，她是个有点特别的姑娘，从我第一次看到她那双眼睛就这么认为。她还经常神神秘秘给我们讲一些她的老家，她的奶奶的神奇故事，还说她们是满族爱新觉罗氏的分支，也就是皇室后裔。其他同学都认为荒诞而一笑置之，只有我虽然觉得那些神奇是那么难以置信，但我愿意去相信，希望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她还偷偷告诉我，她会推算易经八卦、阴阳五行什么的，是跟她舅舅学的。我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脑袋里装了那么多东西，当时我对她简直是崇拜。我们也讨论过人的潜能的问题，并且做过一些实验。有一项就是仅凭一个陌生的人名[当然是写名者熟悉的，说出该人的像貌性格特征、家庭情况、生长背景、教育程度等等，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我能说出其最主要的特征，甚至总体内容能正确百分之七八十。不过我们这些实验也仅仅停留在自我娱乐的层面。
越是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越是接近自然本身，我相信这句话。我充满期待的旅程在星期五的早上被长途汽车起动了。看到佳慧男朋友的刹那我呆了一下，然后笑着大叫“胖子，原来是你呀！佳慧你先前居然什么也不说？！”原来这位胖子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因为人长得黑黑胖胖憨憨的样子，大家就叫他胖子，他也不以为意成天乐呵呵的。读书的时候没发现他们俩有情况啊，我叫他们老实交代。胖子还是大大咧咧的没变，“我说我说，在学校时我是有賊心没贼胆，没找着机会，有机会时又怕碰一鼻子灰。毕业后她想留在本市一时又没联系到合适的单位，她在这无亲无故的，我就让她住在我家，这不就变成近水楼台了吗，何况以前围在她身边那些追求者都散了，自然我就信心倍增。你想想啊，这都住到我家的人了她还能出得去吗？哈哈。”“我不就这样被坑蒙拐骗了吗！”佳慧笑着补充了一句。后来我们又谈了一些同学间的情况，突然佳慧问我：“宋彬死了你知道吗？就是跟你取绰号“小羊儿”那个。是前两周的事，白血病。“真的吗？难怪上次同学会他没来。人生真是无常，总以为死亡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东西，没想到就在我们身边。”这个话题让我们陷入了沉默。 下午三点多我的磕睡被汽车颠簸醒了，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我们行驶的山路蜿蜒崎岖而且狭窄，左边的山峰高不见顶，右边是一条碧绿的河流，据说河水的颜色是因为受河底大量的矿物质的影响。但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碧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越往前走山上的植被就越来越少，到近汶川时，两边的山基本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山的外貌呈铁灰色、尖利的山峰直插云端。山表是鱼鳞般的大石块，好象随时都会往下垮塌滑落，河水也变为浑黄。晚上九点我们终于坐在佳慧家的餐桌前，横扫她妈妈准备的丰盛菜肴，我第一次尝到了野猪肉的味道。因为旅途劳盹当晚早早的睡了。
第二天我一起来就被胖子拉到一边，说他凌晨时被吓醒了就再也不敢睡了。我忙问什么事啊？他说他去上完厕所刚躺下，就看到佳慧的爸爸来了，仔细打量他一会儿后点点头，说要去儿子的新房看看才离开。过了好久他才回神，点上一支烟就再不敢合眼。我明白他的恐惧，因为佳慧的爸爸已去世五年了。“你说这事也太神啦，我第一次遇到，关键我是醒着清清楚楚看到的呀！”我相信胖子说的是真的，他从来不信这些，也不会拿这开玩笑。我们没认识到的事情也没有权力去否定它。但我们都没有再提此事。
弟弟的婚礼结束后，佳慧带我们来到城外的奶奶家。奶奶家在山坡上的土房子里，我们下了车还走了一段山路才到，门开着奶奶却不在家。佳慧说奶奶83岁还是一样下地干活，要让她闲下来她浑身不舒服。等了一会儿奶奶就背着一筐玉米回来了，祖孙相见自然是兴高采烈，我们三个坐下来帮奶奶掰玉米，祖孙俩说的是她们族的语言，我一句也听不懂。倒是为手中五彩缤纷的玉米大大的惊讶。我想很多人跟我一样都没看到过这种玉米：一个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有各种各样的颜色，红，黄、紫、粉、橙、白什么都有，而且晶莹剔透的象珍珠，漂亮极啦，简直就是能工巧匠手下的工艺品。我忍不住问到：“这么漂亮的玉米也舍得拿来吃了呀？”“这儿的玉米都这样，都不吃喝西北风啊？”佳慧笑我少见多怪。“那我可不可以拿两个回去作纪念？”“尽管拿好啦。”她倒是慷慨，我也没敢多拿，装了两三个在包里。
我注意观测老奶奶：她的脸和手因为长期户外劳动已变成褐黄色，脸上道道的皱纹如树的年轮记载了时光和岁月，牙在说话时露出了空缺，头发灰白，但精神状态很好，耳聪目明，反应也不迟钝。奶奶的神态始终平缓豁达，没有我想象中的苦难表情。我从佳慧口中知道奶奶一生中吃过很多苦经受很多磨难，当然佳慧差不多是以神话故事讲给我听的。文革时期因为她搞封建迷信活动批斗她，就在批斗的当晚她失踪了，全村方圆几十里地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有人说捡到她一只鞋子。两年中她毫无音信，大家都以为她死了，两年后她却奇迹般回来，对这两年的失踪只字不提，谁问她都说不知道，好象她从来没离开过一样。据说奶奶年轻时一场大病后就开了天眼，能看水碗知阴阳，还会用画符的水给人治病。这些东西很玄，但我忍不住好奇，让奶奶也给我们看看。我终于见识了“看水碗”是咋回事。奶奶就用只普通的碗盛了些清水，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就让我们看水里有莲花盛开，然后什么什么，当然我和胖子都什么也没看到，也许莲花盛开在她们心里吧。不过奶奶说佳慧有添丁加口之喜，回去没多久佳慧就说她怀孕了。 奶奶带着我们在附近的村子走访一下，我作了些记录，觉得收集资料够完成一篇文章后就原路返回县城。因为地处偏远，汶川县人口稀少，所谓县城就如我们常见的乡镇规模，甚至还小。我参观了当地的医院、药店，以及出产的中药材。也一一作了笔记。
在回来的路上我从佳慧的奶奶想到另一位老人家，一位妇产科专家，一位从我五岁到我二十岁都叫我小朋友的老奶奶。她曾是一位军医太太，不过她那位英俊的前国民党军医死于文革的批斗了，给她留下两个儿子。她也从上海的大医院下放到我妈后来分配去的县级医院。她为人清高、孤僻，即使她刚下放来还是被管制对象时她也从不低下她高傲的头，从不主动跟任何人去搞好关系，总是独来独往。人们的同情、好奇、也不乏有好意通通被她的冷淡拒之门外，渐渐其他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
因为父母两地分居，哥哥要上学，妈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四岁多才从保姆家回到母亲身边，回来最先学习的就是礼貌，这堂课是通过跟医院所有的大人、孩子们打招呼问好来开始的。很快我就跟医院所有人互相认识了，其中也包括那位军医太太柳奶奶。那时回到母亲身边很开心，一下子认识那么多人也很兴奋，根本不用提醒我见谁都主动热情问好，开始柳奶奶只是应付而已，可我不懂啊，我那小人儿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对我热情友好的回应。慢慢的她除了对我微笑一下也跟我讲一两句话，在医院里我是唯一能吃到她的上海糖果的。再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我们成了一对忘年交。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大三的假期，她已八十六的高龄，糖尿病、心脏病、肺气肿都折磨着她，可她依然打扮优雅整洁的半卧在病床上，我们愉快的聊着天。也就在那天她告诉我她希望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是愉悦而美丽的。她希望儿孙们在她床上撒满鲜花，在一只大蛋糕上点上蜡烛，伴随优美的音乐，轻声哼着歌曲送走她的灵魂。她要一个别致的告别仪式。她微笑的神情仿佛在说一场婚礼，或者生日派对，眼里没有恐慌和不舍。
我还知道他的两个儿子都小有成就，对这位妈妈也敬爱有加，退休后就要她跟他们同住，但她坚持自己独处，因为她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而且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孩子们拗不过她也就作罢，然后经常过来看望她。柳奶奶一生都坚持着她的高贵和优雅，享有着她的尊严也为此吃尽苦头。但她最终选择了跟生命和解，微笑着面对死亡。 佳慧奶奶和柳奶奶两个人的生活背景、所受教育、人生经历都大相径庭，但她们对生命的认识和理解都富含智慧，她们都懂得不时把心瓶里的怨恨、委屈、苦难倒空，好有余地装进希望和快乐，所以不管命运怎样把她们安排，她们都能感受到幸福并安之若素。而那些一辈子只牢记不幸，到死都不放手的人是多么悲哀！
我知道我这篇文章怎么写了，我想劳动、生活水平、医疗条件都不是是否长寿的最主要因素，心态是否乐观豁达才是更
《桥》蔡振源画
主要的影响。这篇《生死自然》偏离了主任设定的主题，但因为出版时间关系还是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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