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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家族-废墟

8.家族-废墟

作者: seg | 来源:发表于2017-01-11 10:38 被阅读0次

    我的姥姥,后脑挽着髻子,斜襟儿衣衫,干净利落的小脚老太太,一生育有三对子女,母亲在女儿中排行第二,人都唤她作二姑娘。

    二姑娘初记事儿时候,还在大宅子里住过,她也说不甚清楚因何有一日这占着大半条街的宅子竟住不下去,一大家子只好另寻它处平地建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有了遮风避雨处,却又时不时被人惦记着,进我家门儿如进自家门儿,东西随便拿,高兴起来,打个比方,二姑娘忍着饥饿跑去寨墙外捡干菜,便有人满腔热情去上头打报告,当晚二姑娘的爹我姥爷,那个曾经的礼帽墨镜文明棍四处奔波操持着办学事务的读书人,就被一干人请去,回来说是跌了一身的伤。二姑娘说,强人总喜欢大半夜登门,棉花粮食抢去便也罢了,却有一些古怪举动不可理喻,比如拿着锄头掘地什么的,这是在疑心我们家里藏有珠宝枪支不成,我奶奶胆子实在忒小了,一听到狗叫,就吓得跑去茅房腹泻不止,我就还好,躺床上不动,屁股底下还护着点儿棉花,是我奶奶偷偷塞的。

    这个村子,权且叫它作柏村吧,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风荷转向我,江南虽好,到底非我故乡,我也终究是,常年漂泊在外的异乡客……

    十多年前,因我即将远行,执意要求回柏村一趟,我有疑惑未解,对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充满了好奇,嗯,我这个人,心若有疑问是会一直堆砌在那里,疑问会固执到化成石也不会化成灰——姥爷既然是读书人,没错我是见过他写给我姥姥的祭文……一日,是破天荒的一次,我母亲突然说要带我们返乡,她此前是从不肯耽搁我们姐弟二人半分学业的,一家四口越靠近村子,她莫不是听到了什么,神色越发不对,她手中一把长柄黑色雨伞,仓惶中绊到树干,雨伞的一端戳到她腹部,她哭泣起来,妈是给伞戳疼了吗?我问父亲……我的姥爷,满身缟素,站在黄泥挖开的坟墓的风中,儿女们披麻戴孝垂首跪下,风吹了他手中雪白的长卷哗哗作响,我仰头可见纸背透出的清秀小字,他念祭文的声音也悲怆着被风无情带走,风向改变,他的声音也忽隐忽现……除了这些,就只除了这些,我哪有记得他什么,他不过就是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村民,我幼时从未见他执过笔,他的书呢?他为何不曾教书给我?我是想听的,我想听他讲书;母亲说的大宅子,怎我印象里一点都不得见?再如何,总有些蛛丝马迹吧,若如此干净,则当真是不可思议……母亲再三强调说,早就扒没了,哪儿还有哎——,无奈她拗不过我,我固执起来就是年轻时候的她,她不得已带我重返儿时故地,因再无法逃避过去,一路上她淌了不少眼泪,她年岁越大仿佛泪水越多,也是这次的出行,我才渐渐开始了解母亲和她埋藏极深的伤痛。

    我们那儿的村子,原都是有寨墙的,老人家都说寨墙自清朝开始修建,因到夏秋季节,当地常有水患,村民们即就地取材,绕村一周,挖壕沟起黄土,夯垒寨墙。寨墙的主料就是墙根外的黄土,每在地基上加高一层,就夯实一层,挖土后形成的壕沟再放进水,就成了护寨河。今天早已看不到寨墙的遗迹,我的记忆里也寻不到,我妈描述过我的出生地,虽不在柏村,到底也是在附近,可以帮助我翻箱倒柜搜寻过去的乡村的模样——整个村落有清澈的小河围起,只留出一条进村的小路,房屋绿树环抱,泥砌的老屋,狗懒散着趴在门口……

    空调车厢里,我的肠胃开始不适,别人穿短袖,我套着毛衫还觉着冷,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站后,我们继续等中巴,又是半个小时,车停在柏油路边,我妈说车子刚好就停在二舅家门口。过去可是没有那么方便,我们曾留宿过车站,我今天看到背着蛇皮袋在车站打地铺的外乡人,还会感同身受,我能体味寒夜里刺骨的冰冷;我们也坐过舅舅的架子车,我躺在颠簸的车上赶夜路,睁眼就看得到浸在水里的月牙儿,咯登登就又睡了一路……陌生的院门,狗叫声冷不防吓人一跳,那狗仿佛要扑过来,其实是给锁住的,舅母吼了一声,狗住了声,我抬眼,院儿中的一大株石榴树扑棱在那里,石榴花火一般燃着,前面是一小块细长条的花圃,娇艳的月季开得正旺。

    妈和舅母出门去,我摇摇晃晃跟着,虚弱又迫不及待。我果然是回了吗?只可惜喉咙里一阵阵要往外翻,以至于令眼前的一切都黯然成了灰色——昔日门前有条柳河,属淮河水系,沿河草木葳蕤,幼时多少乐趣藏隐于水草丰茂处,如今已见不到水,干涸的河床种上了小麦、蔬菜和杨树,缺少河水滋润的村庄灰头土脸失了趣味;姥爷亲手盖起的宅子,我儿时生活过的老屋,已成断壁残垣,亲戚们这样拆房,令我妈很生气,“只剩了一面墙了,可不敢再拆了——”,亲戚模棱两可地应着。又能如何,我冷笑,我晓得终究是要被拆得一干二净,如同姥爷的许多东西今日我就算到了这里也是踪迹难觅,村民们向往高门大户的新居所,纷纷较着劲儿用城里打工带回的钱拆旧换新把房子往高了盖,装修也追着城里人的赶,并不去考虑自己的生活方式,教育缺失的乡村已空了心,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无人在意别的什么,比如刚刚路过的小学校,妈说早年是姥爷办的学,那又如何,我抚摸那生了苍苔的断墙,想象着姥爷姥姥一生如何饱受摧折,心里既酸楚又绝望。

    风荷是过于消沉了。我于是便拨转了话题,告诉她我最近做了许多的展览。

    你知道吗?废墟上做展览是极有趣的经历,如果能解决前期的展览宣传,吸引到好的观众的话。

    做这个事情,我继续解释,我会联想到多年前在英国看到的一个展览,一个声音艺术展,在泰晤士河南岸的Battersea Power Station(巴特西发电站),你也知道,当年这是个废墟般的存在,四只高耸的白色烟囱令整个发电站建筑像极了一只巨大的翻倒的桌子。巴特西发电站始建于1930年,欧洲现存最大的红砖建筑, 由英国经典红色电话亭的设计者 Giles Gilbert Scott设计,电站曾经在50年间,负责伦敦全城五分之一的电力供应,1983年由于高污染停产。艺术展就在这里举办,杂糅了影像、装置的声音艺术在庞大斑驳的空间中回响,观众有置身于教堂般的听觉感受。伦敦的秋已颇寒凉,电站入口处依旧排着长队,建筑本身的吸引力实不可低估,因为它很快不再对外开放,直到改造成为伦敦的新商区……

    这里又不一样,巴特西是何等出名的地标性建筑,你这么做够乐观的,风荷当然知道我说的地方。

    我知道啊,所以希望做不同的艺术尝试,尤其要在工地和废墟上做。我忍不住笑。

    消停些吧,粉尘都被你吸没了。

    我连忙捂住了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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