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夜里抓住闪电的人
——浅谈熊国太诗集《闪电版图》的现实批判
文:马佳威
诗集《闪电版图》集合了熊国太新诗七十二首。这些诗歌大多没有公开发表,却是他认为的自己最具价值的作品。最终他采用了康熙木刻,手工线装的方式将这一截截诗句印成了诗集,也算完成了他多年来的夙愿。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面对现实,诗歌需要同时具备批判和反思能力。”较之之前公开发表的诗歌,《闪电版图》的诗句更具现实社会批判性。熊国太选取了一些细微的意象入诗,却生动形象地揭露出了这个社会的暗流涌动,诗歌底蕴深厚,充满哲思。
熊国太是我的老师,虽然他不教授文学,却影响了很多学生的文学创作。在温州茶山时,我们时常在一家叫闯三国的小酒馆喝酒谈诗,每每他有新的作品,必然会在酒后与我们分享一二,包括诗歌文本,创作背景,以及诗歌中意象所传达的含义。
上世纪80年代,青年时期的熊国太正处于求学时光,其诗歌处处渗透着青葱而深挚的抒情,他的作品语言细腻、优美,情感炙热。而后,他做了江西日报的记者,因为职业特有的属性,加上随着年纪渐长,他的诗歌开始褪去华丽的衣衫。2003年,熊国太从江西南昌漂泊来温教书,多年来,创作了数量不少的诗歌,还潜心创作了不少广受传唱的歌词。
现如今,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熊国太的诗歌凝练而极具批判色彩。对于诗歌创作,用心而不求结果,他也做到了。我离开温州时,收到了老师特意邮寄来的诗集《闪电版图》,每每翻开诗集,都有新的顿悟。也突然意识到,对于一首诗歌的理解,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长感悟是不同的。
诗集选取了熊国太近20年来的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2004年,那时候诗人刚刚来温州不久,但心儿一直牵挂着故乡:
一九六九年九月
上饶县五七中学开办落成
公社临时抽调
几位从县中下放来的臭老九
担任高中主课老师
一九七五年改校名为湖村中学
四年后高考恢复
第四年湖村中学一炮打响
中榜率列全县公社中学头名
几位主课老师
也因此光荣调回县中任教
此后十来年间
湖中高考成绩均以吃零蛋告终
一九八九年九月
湖村中学撤消高中部
许多考不上县中
或考上却因家困而辍学的初中生
从此纷纷外出打工
至今绵延不绝
这首写于2004年的《湖村中学》,是熊国太揭露故乡现状的一首。整首诗叙述了下放的教师让一所中学一炮而红,而后教师们离开,学校走向没落。此后,大多数贫寒学生外出打工。这其实也是整个中国农村现状的折射,教育资源不平等,农村无论是物质还是文化教育上的极度贫瘠,很多学生最终背井离乡走进大城市务工,过着底层最卑微的生活。这是中国教育的原罪。诗人熊国太是那批考进大学的人,最后改变了命运,作为幸运的人,回过头看见母校的状态,不免让人痛心。
《闪电版图》集子中还有很多诗歌均有表现乡村的悲剧,诗歌纯粹却十分沉重,像《故乡来电》《吃死婴者》等。阿多尼斯说:“写诗时,我让理性和逻辑沉睡,思考时,我让情感入眠。”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诗歌总能在叙述中,有力地展现出时代的背景。在诗集《闪电版图》里,也有很多诗歌不乏理性思考,同时融进了忧国忧民的情怀:
我的祖国历史悠久,阴影也厚重
我的祖国山川秀美,褶皱和险滩也很多
我的祖国矿山密布,矿难频发
我的祖国四季分明,风霜雪雨从未停歇
我的祖国人口众多,蝼蚁成群
我的祖国盐田苍白,思想更苍白
我的祖国吃的是稻米、馒头、油条和馄饨
穿的是棉布、化纤制品和70%的羊毛衫
我的祖国掠食者斩不尽杀不绝
饕餮者饱食终日后连根骨头也不肯吐出
我的祖国出门坐的是高铁和动车
途经之处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块工地
众多豪宅拔地而起却和穷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祖国有七亿多一点农民
四点七亿留守荒芜家园,二点三亿背井离乡
那些站在脚手架和吊车上的农民工
已接近天空,同时接近了浩大的乌云阵容
我的祖国雷声很响,闪电很少
即使有闪电,也从未穿透乌云的心脏
仅仅像一根生锈又丢弃在路边的铁丝”
——(《闪电版图》)
以这首诗名作为整个诗集的名字,应该是诗人深思熟虑的结果:“闪电”急促,如同一把刀,割开黑夜。它是暴风雨来的前兆,但只有在闪电劈下来时,我们才能看见这个黑暗世界的沟沟壑壑。
《闪电版图》这首诗概括了我们国家的状况,在经济物质飞奔的时代,贫富差距、人心冷漠、劳动剥削却是社会的顽疾。通过诗句,我们也可以看出诗人具有悲悯苍生的人文情怀。其实,“闪电”这个意象,在诗人不少诗歌中都有涉及。比如《我一直不同意闪电躲在乌云里》,再比如《抓拍闪电的人》,抓拍闪电的人要“稳稳地站在黑暗中”,需要“向光明作投降状”,“还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最后要“打开自己黑暗的胸腔”,抓拍闪电的人,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敢于面对黑暗,用诗笔直戳黑暗现实,所以与其说是抓拍闪电,倒不如说是抓住了闪电。
通过对熊国太诗歌的阅读,我们可以发现,他在诗歌创作过程中,一直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好的诗歌需要张力,需要有广阔的视野、深度和格局,也需要用诗语言来鞭策这个世界,哪怕这点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
阿克苏的苹果是甜的
西瓜也是甜的
只有一望无际的棉花是白的
天上的白云朵
只白在塔里木河的倒影里
不敢白在河的两岸
河岸上的棉花已白到天边
但她们也不敢白向远方的远方
只要一白到很远的远方
天就会黑下来
棉心就会黑下去
《阿克苏的白棉》这一首,短短的诗句,却将白与黑的辩证哲思展现出来,同时,也揭露出了在利益的驱使下,黑的不是棉花,是人心。
再比如《秋声赋》:
知了被要求在九月之前闭嘴
蟋蟀也被限定
入秋后不准喊出自己的声音
一切仿佛都沉寂了
只有秋风这个不安分的小鬼
硬是从树枝那边钻了过来
而她也是被噤声的
只允许在我身旁薄凉一会儿
就必须立即消失”
《秋声赋》这首诗短小明白,万事万物在自然规律下却极不和谐,人类妄图禁止他们发声,似乎也具有某种暗示,隐喻了这个时代,我们发声的渠道越来越多,却缄口不言。就像《波涛之上你是囚徒》中所写:“波涛之上你是囚徒。我也是/不过我被囚禁的是肉体/而你被囚禁的不止是肉体,还有心灵”在这个秋天,谁也不敢发出,也不允许发声。你一发声,就要被沉溺在波涛之下,这是何等地悲凉,所以这些诗歌也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由此可见,诗人在用诗歌作为利器发声,甚至与这个世界抗争,让这个奇葩的世界遁形,看清它本来的面目。是的,你没有听错,诗人在呐喊,在痛苦的颤栗。“小孩子、纸壳箱和破碎的心/正散开在华北平原的四个方向/我在夏天去过一趟华北平原/却没听见知了唱响悲怆的歌声/也没见奔走在平原边缘的人/一到夜晚错把异乡当故乡”(《华北平原》)那些外出务工人员,挤进拥挤的城市,建设城市。住在潮湿的出租房,即便如此,也不被一座城市温柔以待,而是落得被驱散的结局。诗人在悲悯小人物的同时,也迸发出了怒火。
《二0一五年天津爆炸》《不如候鸟》《七月透凉》《大海深处的纪念碑》《能见度》《书生之死》等都属于此类。熊国太的作品题材非常丰富,从早期歌颂亲情、爱情,到如今现实批判色彩的诗歌,他将自己的诗歌创作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营造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诗风景。而在《闪电版图》中,包含的不仅是个人的诗歌创作版图,更是一个万象的中国。
在这个万象中国的版图中,熊国太将自己的理性思考和情感都融入到了里面,他不是为自己发声,而是在为这个时代发声。如今,他依然在诗歌的旷野中踽踽独行,只为抓到那一道照亮世人,照亮世界沟壑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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