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轿

作者: 素颜浣溪纱 | 来源:发表于2021-04-23 20:00 被阅读0次

    一、

    自我爷爷在我父亲一个月大时去世后,奶奶就改了嫁。她同平时爱和她吵架的一个村里单身男人住一块后,连炕上的火种柴灰都从后门包走了。以示前面生的孩子不靠,就靠后面人丁兴旺。

    奶奶跟着那江姓男人在离村子几百米开外的地方再建了新屋,过上了新婚生活。

    我爸没奶喝,神仙也带不到他,白天黑夜的哭。老曾祖母给嚼碎一口饭,喂点开水,仍旧是哭。像是在襁褓中就感知了世事的无常和悲伤。我曾祖母只得用小被子裹着嘤嘤不止的婴儿出门,去找他妈妈。可是那对男女呢,在田间地头远远见了就蹲在庄稼地里躲着。就算正午或晚上去,明明人在家里,他们却能在正门上反挂把大锁,从小门进去关紧着,不出声儿。

    连邻居都见了无父无母的孩子,都能心生同情怜悯,跟着老人孩子落泪,可她们就是能做到事不关己。跟避仇人或叫花子一样。以至于那些年父亲和他妈在同一个村里住着,也都是断了来往的。

    不知道多少时候,绝望的我曾祖母带着她孙子我爸到处为他讨“饭”,谁家有哺乳期的孩子,就为他讨口奶喝。戒奶前的一年多里,她们把附近村落都讨了个遍。

    那些有孩子吃奶的女人们,从地里挣完工分回家,本来饿得头晕眼花,但是喂完自家孩子,再从老曾祖母期待的眼神里,抱过去接着喂别人家孩子。

    倒是那些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动了恻隐之心,她们给予的无私的帮助,让一个幼儿,与一个老人,能在绝望中带着希望继续活下去。

    我奶奶和江姓男人怎么骂着骂着就睡到一起去了,无人探究。这把秋天的菠菜,在我爷爷去几里开外挖煤,也许就绿起来了。

    关于我爷爷的病,据说是遭了汗手暗害。汗手这东西属于歪门头,是一种杀咒。据说学了歪门头的人,总是要害人。要么拍别人一下背,就会留下个红手印。

    要么在路上打个稻草绳结。

    他们要么寻仇,或替人寻仇。要么就是偶然,久不发功,毒功反噬,谁遇到该谁倒霉。

    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梦到大火。那火把他生命里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

    那红彤彤的不再是太阳,和红火的日子。不再是他一年前新婚的红烛和花轿。

      梦里。

    “杀七夫人从刀下过。”

    门楣上的刀闪闪发亮。戏文里的新郎官指着那把刀说道。

    “死了你还有别个。”

    红盖头下的新娘,从容应答。不久以后,男人就黄瘦着暴病死了。

    命带克夫那个,高高兴兴再嫁。再没有比有这种命的人,更适合当杀手的了。恨一个人只要和他结婚就行了。

    这人世间深深浅浅的跋涉,有如醉酒的感觉,特让人恍惚。

    二、

    我奶奶和爷爷结婚以前,她还有过一段婚姻。据传,她嫁到那里以后半个月,那男人就生病了。

    他们合婚时,就合了八字,算命先生说我奶奶克夫。可是谁信呢?那只是个戏文里的传说。

    那个年代,太穷。娶个媳妇不容易。克夫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命硬,谁克谁还不知道呢。

    自和我奶奶分开,那个人就躲过了一劫。

    我爷爷家里没钱,只要有人愿意嫁。一顶花轿,为数不多的彩礼还是要出的。

    那个时候,女人嫁人,男人娶妻只有这样的形式。而没有契约。处不来,男方把女方送回娘娘去,就算是和离。

    那天的风很大。

    四个抬轿的脚夫,边走边歇。十来里路,需要很多脚力。抬到半路,起肩的时候,啪一声,四根抬木齐齐断了三根。

    我奶奶一惊,就从里头跌了出来。花轿抬不了,她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自己走着去见了我爷爷。

    据村里人说,我爷爷长得很高大,一副马脸,脸上长了三五颗黑痣。但人挺好的,很会关心人。

    我奶奶的脾气不是很好,跟着爷爷,和我老曾祖母乃至村里人经常吵架。她是个争强好胜又绝情的无情的女人。

    她能跟张三李四王老五都一言不合就开吵,吵遍全村无对手。

    那个厉害劲,我曾祖母已经避之不及,她用了一个比喻说,这就是一丛荆棘。那火辣尖利,谁碰谁流血。

    所以我爷爷奶奶的婚姻生活就是吵着过的。爷爷到和村里一样大的同伴去了煤矿下井挖煤,她就同我脾气好的老曾祖母吵吵。今天为了一个锅,明天为了一个盆。尽扯的是鸡毛蒜皮。

    我爷爷过世后,奶奶迅速改嫁了。就在老曾祖母眼皮底下晃悠。婆媳已经不是婆媳。

    又一年后,我奶奶生了江姓第一个孩子。而我爸已经两岁。

    我奶奶的新婆婆是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没法给她们看孩子。她就找到我曾祖母,我爸他奶奶说:妈,咱还是住一起呗。相互有个照看不是?

    “你的东西早搬干净了,还回来干嘛?”

    老曾祖母,深深记得受的那些闭门羹。

    对我爸说,挑开的荆棘,别再挑回来。话里话外,她不许我爸认那个妈。

    文啊,做人要争气。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膝盖有力。

    说话间。我爸长到了五六岁。

    家里两弱劳力,她们干点割草,或采榛花做肥的活儿。

    生产队分点口粮,几乎都是红薯,还不多,也吃不饱。每天她们祖孙两就着三个红薯,再煮一壶茶。一会儿饿得咕咕叫,也是喝点茶水

    老曾祖母那十五十多岁。她十八岁到了我们家,三十来岁守寡独自带儿子。而她那会儿又独自带孙子。

    三、

    我父亲长到十来岁,我奶奶已经生了三五江姓孩子。我爸说,她妈一招手,就把他叫了进去。

    进去才知道,房子里要换新泥,需要他出力气。而他卷起袖子就挑。一挑好几天。挑了新泥后,再用木锤,锤实了。天晓得那么些年里,他有多需要母爱呢!

    我奶奶改嫁的江姓男人病了。躺在床上,偶尔唉叹一声。她生的五个孩子,嘻嘻闹闹地满屋子跑,是那么的无忧无虑。

    那个男人病得不成人样儿,我爸挑着新泥进进出出,他把目光散在一处,眼睛不转动。奄奄一息的样子,很让十来岁的我爸害怕。

    奶奶对那男人说,换个新地板就会好的。你看,红泥铺出来多光滑漂亮,这在全村还没有呢!

    曾祖母去河那边走亲戚了,管不着他。她第一次离开我父亲好几天。

    奶奶就让我爸给他们割薯藤,喂猪。什么的。她多了个能帮助干活的孩子,跟白捡来的一样。在这个孩子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孩子是这么叫她高兴。他比她自己带的江姓孩子好使唤。

    他很想依靠她们。那样,他妈妈就像从来没遗弃过他。他还想从她口中,听她说说他没见过的父亲是怎样的。虽然没有过。尽管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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