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无云,阳光明晃晃地如同被镜子反射过般异常明亮刺眼。空气中没有风。绿油油的麦田静悄悄地站立在田地里,沐浴着阳光,等待着丰收的黄金时刻来临。
村口通往村子里的路泥泞不堪,前几天下过的雨还残留在泥坑里,被太阳照的亮堂堂的。往村子走不到几十米就看到有许多村民围坐在一家农院门口。门口有个穿绛紫色短袖的中年男子把爆竹放在砖堆上点着导火线,瞬间“嘭”的一声闷响撕破了村民嘈杂的喧哗声,紧接着天空传来了一阵炸响声,爆竹结束了它的使命,尸体陨落在地面上,毫无声息。
我随着婶子、嫂子、姐姐妹妹们一起走进院子。院子狭小不堪,入院后走个七八步便到了堂屋。我挽着嫂子的手臂跟着长辈们走进堂屋,一进屋来不及观察四周便跟着“大部队”跪倒在地,突然前面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哭泣声。我低头屏息静听,过了两三分钟便被一个不相识的人搀了起来。本来来这里我就不大情愿,再加上并不熟识,和陌生人应该也是相差无几。并无感情,这种哭孝的场合会倍显尴尬,但突然被这种悲恸的气氛感染了,鼻子也一阵发酸,眼眶变得红润。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生死轮回是自然的规律,任何生物都违逆不了。我不曾见过一个人刚刚死去的神情,是安详、是悲切、或是其他的状态,不论哪种神情总会在以后无尽的岁月长河中被人遗忘,直到再无此人的记忆。
在堂屋祭拜后,被一名并不认得得老者引到东侧偏屋换了孝衣。肥大的白粗布裤子套在裤腿上宛如被装进麻袋般异常怪异,脖颈间系了一件披风,头上裹上一条细长的白布条,俨然一副“丑相”。老辈人说是“丑孝”,也许并不无道理。穿好孝衣重新又返回灵堂,即堂屋。堂屋并不宽敞,一张简易的红漆斑驳的桌子放在中间,桌子上摆着一张逝者的七寸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容貌安详、平静。残破的碗盘里放了些糕点之类的祭品。中间一只粗硕的白色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因为是白日,那光芒微弱到不足以被人们看到,不过它确确实实地在燃烧着自己,无声无息地,默默地,像是知道这严肃的时刻,便一直低着头,毕恭毕敬,默不作声。
桌子后面用竹竿支起一张绿色的网纱屏障,上面贴着一副挽联,挽联是用毛笔写在白纸上的,字体有些潦草,挽联上依稀能辨认出是“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存一片心”,横批是“悲声大放”。我并未读懂是什么意义。也许大概意思是告诫儿女要常记尽孝之类吧。屏障后面放着一台冰柜,死者被放置在里面,为了防止天气过热而腐败。冰柜 发出“嗡嗡”的细小的、轻微的响声,在嘈杂的环境里根本不会被人听到。最里面一口黄色的棺材并排放着。棺材下面放了两个长板凳,板凳上铺了一些干草,棺材的盖子并未完全盖在棺材上,而是向右斜着开着一个口。棺材正面一个大大的“奠”字很是显眼。自小我就害怕看到这个字,从不理解它真正的含义。只知道很多恐怖片或者殡仪馆,有死人的地方就会出现这样的字。
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或者说是一群素昧谋面的亲人被安置坐在两排。屋子最靠里放着一组桃木色衣柜,旁边放置着一张黑不溜秋的木头床,一堆破被烂褥堆放在床上,从这幅场景可以看出这家人生活的贫困与窘迫。我穿着白色孝衣低头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静待着一波波前来行礼的亲人们。一波人来到时就会有一阵心酸且又虚假的哭声突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随着行礼的人离去,四周人群又传来了阵阵话语声,或嘻嘻哈哈,或窃窃私语,俨然与刚才那场景有着天壤之别。我面对着尸体而坐着,相隔不足两米。我竭尽全力想透过冰柜的玻璃罩看到尸体的面容,但并未看到。尸体上罩着一层灰白色布单,那单子看起来如丝绸般光滑细腻,上面印着白色百合花。
死者在乱哄哄地人群中安静地躺着。宛如在安静地聆听活人们叽叽喳喳地话语声,又如在睡梦中享受着美妙的梦境。中午时分,尸体被抬上殡仪车,准备拉往火葬场。亲人们跟在后面悲切地痛哭着,呼天抢地的哭喊声被风吹向天空中,许久未能消散。
我自始至终未见到死者的相貌,生前未曾见过,死后也没有见到。她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甚至是一颗流星,过眼云烟。她在与不在,生与死,都与我没有任何干系,甚至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我不知道她为何人,想必她也不知我是何方人士。
她是普通人的人生与结局。她曾像普通人那样吃饭、睡觉、行走、劳作,像普通人一样思考、说话、嬉笑,像普通人一样呼吸着这片天空下共同的气体。然而她现在又与普通人不同。她不再行走,不用再思考,不用再说话,更不会再呼吸。她去了一个看似遥远的世界,一个没有苦难的、没有烦恼、没有人世间的恩怨情仇的天国,那里应该充满鸟语花香,充满欢声笑语,充满祥和宁静。没有任何利益与纷杂,有的是和煦温暖的阳光照耀在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约摸一个小时后,殡仪车回到了村子来。至亲的人儿捧着一个暗紫色骨灰盒走下了车。周围又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叫声,那声音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感情的存在。也许人们并不是为死者痛哭,并不是为死者“消逝”而抽泣,而是被那悲楚的亲人儿的哭声所感染,为的是那安静沉睡的人儿被装进了那个狭小封闭的红色盒子里后的死亡现实所慑服。这个人就这样从世间消失了。有时候生命被我们视为“消耗品”,从未体会过它的异常珍惜。我的父母避免不了地也会遭遇到相同的结果。但我从未好好地去关爱过他们。他们甘心情愿地为儿女付出,直到老去,直到死去,从不会有怨言,这就是亲生父母。这对于没有想法的人来说只是一场葬礼,简单且普通至极的葬礼,但是我看懂了。它告诉我生命不是“消耗品”,而是“奢侈品”。生命不是花花绿绿的世界,而是五彩斑斓的世界。生命不是短暂的,而是不朽的。
骨灰盒被安安静静地放置在桌子上。
它静静地观望着这最后的人世间,似乎在炫耀自己即将踏上天国的喜悦,又仿佛沉迷在留恋人世间亲人儿的思绪中。
下午十五时许,门口外传来了喇叭唢呐的弹奏声,叮叮咚咚的曲子闹闹腾腾且又悲悲切切。宛如死者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呐喊声,绝望中包含了希望,而希望中也充满了绝望。无论是对生的呼唤,抑或是对死亡的呐喊,那是注定的,无法逆转与改变。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又赶了过来。今天是出殡的日子。来到堂屋我们行了跪拜,然后换了孝衣。依旧静坐在门口两侧守孝。静默间突然就想着人生在世几十年,我们偏偏不珍惜亲人间的感情,等某人离开世界后我们又号啕大哭,嗓子哭哑了,眼泪哭干了,可是那依旧是不能改变的现实—死亡的残酷。我不想目睹自己身旁至亲至爱的人儿在这个世界上消逝,在我生活里消失,但我却又束手无策,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与长生不老的仙药,只能眼睁睁接受残酷的现实。
狭小的院子里几位乡亲在忙碌地准备着午饭。中国北方的农村有红白事吃大锅菜的习俗。院内架起两口大铁锅,锅底下塞上干枯的粗树干,熊熊大火肆无忌惮地,贪婪地啃噬着木柴。火焰伴随着滚滚浓烟窜到半空中,炙烤着站立在旁边的人儿,风儿也惹人厌地前来捣乱,忽地轻轻吹动,忽地狂风大作,引的院子里灰尘四起。三五人分工相当分明。一人切白菜,两人切豆腐,一人切猪肉,一人烧火等。满满的几大盆白菜、豆腐、猪肉被放置在院子里,苍蝇们则欢天喜地飞来飞去,围绕着这“美味佳肴”飞舞着。大白馍被放在蒸屉上准备加热。炒好菜料加了凉水盖了盖子开始煮。不许久大锅菜的香气便弥漫了整个院子。火柴不紧不慢地燃烧着。离着中午开饭的点还有些许时间,所以绝对也不会误了饭点。悠闲间帮忙撺掇的乡人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着茶水,抽着烟卷,聊到笑料时便露出黄渍渍的大板牙咧嘴一笑。人生啊!任何与己无关的人儿的离去都是微不足道的。中国人的葬礼从来都是不太严肃的。宛如一场热闹,一句笑话随风纷飞,穿过村庄,越过麦田,飘到无边无际的天边,从此销声匿迹。
临近午饭时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把棺材盖子打了开。另一位老头往棺材里撒了黑豆、玉米粒、麦粒等粮食,然后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血红色的被面。每个穿孝的亲人被分得两枚一角硬币,一枚扔进棺材,另一枚要带回家放进衣柜,意寓是荣华富贵。我并不明白这荣华富贵的寓意是从何得来,但是老辈人却一直严肃地对待这种迷信东西。紧接着骨灰盒被放入棺材,然后是纸钱、纸元宝、摇钱树等祭品都放进了棺材内,最后把逝者的衣服也都放进棺材内,最后盖盖钉钉。铿锵有力的锤声,宛如钉在亲人的心坎上,疼痛难忍,从此与这个人儿真的是永别了。
开饭的吆喝声响起后,人们开始攒动起来。但是管事的却说只允许亲戚和女人吃饭。瞬间拥挤的场面得到缓解,盛饭也不再前拥后扑地进行了。午饭照例是大锅菜,白菜豆腐猪肉一锅乱炖。在匆匆忙忙吃了午饭后,出殡要正式开始了。至亲的儿女腰间扎上麻绳,做好出殡前的准备。在一阵阵两响和鞭炮的叮叮当当和霹雳吧啦中迎来了出殡的高潮。亲人们哭天喊地地开始嚎啕大哭。棺材被众人抬上门外的汽车,穿孝的亲人们围着放置了棺材的车子转圈圈,大概转个三四圈便停了下来。女人们纷纷被安排上了三轮车,准备前往坟地。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三轮车“嘟嘟”的马达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掺合着众人脚步踏起的灰尘四扬的场面,宛如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让人又是畏惧又是稀罕。
三轮车虽然行驶的特别缓慢,但依旧颠簸的十分厉害。我与一群人挤坐在一起,面无表情。车子载着我们走在田间的土路上。最前面走着的是一行扛着花圈的男人们。后面的几辆三轮车上拉着女人与年纪大的人们。约摸十几分钟车子停了下来,人们纷纷跳下车子,踏着泥泞的垄沟向麦田深处走去。死者的两个女儿和两个侄女按照顺序排着队,她们头上搭了一块长条白布,缓慢地挪动着脚步走到坟地前。抬棺材的男人们把棺材放进已挖好的坟坑中,静默了三分钟,有个中年男子高声喊:“埋”,身旁几个壮实的小伙子们纷纷用铁锨往坑中填土。周围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鼻子也变得酸涩,搀扶着的人儿已经瘫坐在地,我试图拉她起来,但是徒劳,她们哭的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我想她们肯定是所有人之中最为伤心的亲人,因为那是她们的亲娘。
棺材很快被埋好了,人们撩起一个圆而小的坟头,把花花绿绿的花圈插在坟头上,在坟前挖了一个小土坑,把大把大把的纸钱点着掺合着糕点之类的祭品扔进坑里焚烧。灰烬被风卷起飘向远方,远处的麦田宛如绿色海洋般辽阔无垠,仿佛它们也合着这初夏的微风颂唱着离别之歌。我抓了三把黄土扔进了坟坑内,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这是老辈人的要求。柔软湿润的黄土被我捧在手掌之中,它将永久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葬礼结束后,我们又坐着颠簸的三轮车回到村子里,看看手表出殡仅用去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人生是匆匆忙忙地来着走着,葬礼也是匆匆忙忙地进行着结束了。帮忙撺掇的乡人们开始吃饭,伴随着碗筷的叮当作响,人群又发出了阵阵嘻哈说笑的话语声,放佛这并不是一场葬礼,放佛这里从来没人死去。临近傍晚,亲戚们纷纷离去,乡人们纷纷散去,我也要踏上返程的道路。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院子如今已是空落落、静寂寂的,死者的丈夫满脸沉重地矗立在门口,安静地目送离去的人儿。我想象不到他们往后的日子会如何走下去,但不管怎样希望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们能坦然面对这不幸的生活风暴,勇敢地,坚强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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