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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广州远去了 ‖ 一本书的结束篇

古老的广州远去了 ‖ 一本书的结束篇

作者: 大地倚在河畔 | 来源:发表于2019-12-22 20:51 被阅读0次

    图/文:大地倚在河畔

    微风轻拂青葱峰峦,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越秀山上静静寻索与低徊凭吊越王台故址。这个重要的汉代城市遗迹已经消失了200多年,它的故址就湮没于苍翠的山中。

    越王台是南越王赵佗所建的登高胜处,据载赵佗时常在这里举行祭祀典礼、接待使节和宴请群臣。它是古老广州一个曾经长期存在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标志。 从唐初宋之问 “江上越王台,登高望几回”、唐代许诨 “海边花盛越王台”、南宋杨万里 “越王歌舞春风地,今日春风独自来” 等历代诗人名句, 我们可以尽情想象越王台的宏伟规模与优美构造。从有关考证中我们也可以知道它至少存在至清代。到康熙时期,这个位于越秀山越井冈(即今中山纪念碑所在的越秀山主峰)东北角的千年台榭,逐渐荒废消失于荒凉蔓草间。①

    城市就是这样在生生灭灭中发展演变,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建城至今2200多年来,不仅越王台消失了,更有无数城中建筑和人文景物黯然湮灭于岁月长河——从越秀山流淌出来的孕育了最古老的广州城的甘溪也消失了,广州古称番禺城赖以得名的番山和禺山也消失了,南海神庙附近曾经见证过城市早期海上航行的扶胥浴日亭也消失了,自宋开始的历代羊城八景中的“海山晓霁”、“景泰归僧”、“琪林苏井”等城中胜景也消失了,荔枝湾河塘地带的南汉昌华苑以及后来的唐荔园、海山仙馆也消失了,留下了美丽名字的流花桥、彩虹桥和春风桥也消失了,广州城下珠江水道中的三个小岛海印石、海珠石和浮丘石也消失了。还有,越秀老城中祭祀周敦颐、王阳明、陈献章和程、朱等儒家学者的三贤祠和五贤祠,以及唐代“州城三重”和宋代“三城”的坚固城墙,连同那些宏伟的城门也都消失了,近代广州的十三行建筑群也在一片大火中化为了尘埃……

    然而,在这叫人深感无奈的历史消逝中,城市的新的生成始终并行不断,在精神上与物质上积累着日益丰富又内在关联的城市文明。这是城市本质存在和它生灭变化的现象存在的深层秘密,它的本我力量相融于时间之河又承载及抗衡着时间的磨蚀。

    如今我们看到,在已经失落的越王台故址附近,越井冈峰顶上耸立着肃穆的中山纪念碑,山冈南麓座落着典雅的中山纪念堂。它们精致的构造形态总是流露着优雅的孤傲,静默是它们的语言。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历史呼应,消逝的去已无形,生成的似曾相识,正是同一城市不同时代呈现的同一精神。我时常漫步于纪念碑前,在夕阳风中环顾越井冈四周峰峦起伏林海回荡,以及远近山间的历史留痕。每一次,我都深深感受到这种发展演变的时空呼应。

    这就是我们历史传统上和内心理念中一脉相承的城市。如同越秀山上浑然弥漫着历史流变的氤氲,整个老城都有一种递嬗中的内在关联的古风今韵——在菩提达摩登陆东土搭建草庵的“西来初地”,如今矗立着内设有达摩堂的香火鼎盛的华林寺,附近是充满世俗烦嚣的上下九广场;在城西荔湾区旧时昌华苑及海山仙馆故址一带,如今有名闻遐迩的泮溪酒家和精致无伦的陈氏书院;在珠江中海珠石消失之处,如今有堪称城中经典建筑的永安堂和表达精神崇高与绝对永恒理念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在踪迹难寻的十三行建筑群故址附近,如今座落着被誉为近代中国铁路之父的詹天佑的纪念雕像和他的位于深巷中的故居;在已经不再作为“望海标志”的曾经令许多远航者深感慰藉的琶洲塔附近,如今矗立着气势磅礴的足以作为新城市标志的国际会展中心……

    我时常想,这个城市所以具有强烈的历史感,首先当然是因为城市有着“往事越千年”的悠久历史,和她在社会历史发展中曾经扮演过的颇重要的角色,以及因此留下的大量的社会递嬗痕迹。然而,在此之外还有一些其它原因,其中包括这个城市发展上的一个重要特点:自番禺城以来的2000多年间,这个岭南都会的城址一直位于传统城区中心地带而从未偏移,在时间上也从没中断过。它在地理时空上具有高度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使城市物质演变始终连贯并因此富有特色。

    确实,近现代广州是一个可以随时让人感觉到在岁月磨砺和历史更替中既生生灭灭又容颜未改的城市。记得儿时住在长堤附近的泰康路水母湾,尽管那里江边建有绿草如茵的海珠广场,广场北边矗立着广州解放纪念碑和当时全国最高的建筑广州宾馆,但周遭宁静的麻石街巷始终未变,连接着水母湾的木排头、沙洲巷这些旧街巷,更让人感觉城市的水陆变迁恍如就在昨日。附近有条素波巷,多年后又走在那里,总感觉在某处还留有魏瓘修建的宋代“子城”素波门的遗垣残石。后来又曾经在北郊三元里居住过。尽管那时周围地区譬如棠溪、新市等地工厂社区已渐趋稠密,但整体环境还保有清幽的乡郊色彩,道路两旁远近的稻田菜地依然翠绿。在那轻柔纯朴的郊野风中,仿佛还可以隐隐听到三元里抗英时期乡民们快意咏唱的戏谑官府与鬼子的民谣,以及牛栏岗上的电闪雷鸣声。这种感觉会让人的心灵倍感慰藉。

    但是,时至今日,城市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近数十年间大都市经济成为广州城市发展的支配力量,一个走向现代化和国际化的城市迅速突破了原有的规模与格局,它与古风犹存的中世纪式的城市或者带有自然规划特色的近代城市当然有着明显的区别。问题是,城市在发展中因日益挤逼而急速扩张、四散蔓延,迅速走向特大型城市。尤其是,在今日广州的城市战略中,远离老城的东部地区被作为未来城市中心,一条新城市中轴线已在东部形成。实际上,城市生活的重心也早已转移到了新中轴线所在的天河路至珠江新城一带。2000年不变的城市中心看来终于被改变,由此,城市的面目开始模糊,传统的中心城区迅速走向相对衰落。由于未能把握发展的全部涵义,这个城市正在失去比经济增长更为重要的某种最基本的东西。

    近20多年来,广州城区经历了持续不断的不同规模与类型的开发拆建,以及覆盖全城的高架路、高速路、地铁的修建。这些必要而重要的包括有争议的建设,已经使城市变得面目全非。更由于过程中欠缺更周详的城市文化思考和非理性行为盛行,城区的历史文化特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建设性破坏”。90年代以来的历次房地产开发热,则从更基础的角度对城市历史面貌形成冲击。而在此前,那些多由企事业单位各自修建的多为6—9层的“宿舍楼”,由于欠缺科学规划和市场规则,相当部分构造粗陋,质量低劣。这些几乎无所不在的楼房,作为建筑基本没有风格可言,作为城市最普遍的民宅则缺乏地方特色的传承。在荔湾区古老优雅的逢源北街内,就赫然矗立着这样的宿舍楼,令这条具有历史文化及地方生活感觉的现已划入保护的街巷颇煞风景,特有的场所氛围因之失色。越过龙津路进入逢源南街,情况更糟糕,这些呆滞的几无建筑艺术可言的楼房沿街分布,古老街道的传统特色所剩无几。

    就在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保护历史文化遗迹重要性的时候,这座城市突然盛传要把位于老城区的一处遗迹——天字码头拆掉。媒体透露按照已经获得批复的改造方案,珠江夜游的业务将移至全新的港湾广场旅游观光码头,腾出的沿江地块将被建设为城市中心景观节点。形成于清雍正年间距今有270多年历史的天字码头,承载着城市非常重要的历史记忆,当年钦差大臣林则徐赴广东禁烟,于1839年3月抵达广州就从这里登岸。革命先驱孙中山也曾多次在天字码头留下足迹,包括1921年从这里登上宝璧号军舰北上湖南指挥北伐。这样一个重要的遗迹怎能够从城市中抹掉!幸而后来证实关于拆迁只是一场虚惊,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历史许多重要活动的天字码头得以幸存。

    当天字码头的话题仍在热议时,一位岭南建筑专家在广州一份有影响的报纸上披露了近20—30年间这个城市11处历史文化遗迹“非正常死亡”的内情。② 这些消逝的遗迹,包括曾经是全国唯一保留下来的旧海关验货码头、建于明清时期的大小马站书院群、保存着广州解放时解放军进城历史环境的解放路骑楼、以“九曲十三弯”著称的荔湾区带河路原貌、作为文物保护单位见证广州近代历史的沙面英国领事馆主楼等等。特别是作为苏式建筑重要代表的原广州体育馆,为了建一栋高层建筑而拆除,因为建筑非常坚固,需要先用人工拆卸然后定向爆破,成为轰动一时的“中国第一爆”。但体育馆拆除之后拟建的高层建筑也没有建成。这位专家分析,原广州体育馆是广州建筑史上的重要建筑,它见证了广州公共建筑由英法风格到苏联风格的过渡。而且建筑结构先进,大跨度的反梁拱顶科技含量很高。这个爆破事件是对城市历史文化进行破坏的一个很坏的“榜样”。后来,人们在专家披露的基础上继续搜寻,不断补充这个“非正常死亡”名录,发现那些被破坏的历史文化遗存居然还有不少,其中包括岭南画派的重要活动场所春睡画院、建于民国初年的西方近代建筑风格的广九火车站、仿哥特风格的八路军驻广州办事处旧址、原大新小学所在的石室圣心大教堂的附属建筑……这些曾经的历史文化遗产已经永远消逝,我们再也不能见到它们屹立于城中的亲切的面容。

    如今我行走于老城街道,灵魂深处总有一丝怅然若失之感。在本质意义上,今日广州是一座正在消失的城市。这种消失不是指作为物质外在的城市整体,而是指“这一个”城市是其所是的精神本质、独特个性和相应的物质遗产,以及这些遗产所承载的历史记忆。南海尉任嚣的番禺城和经略使魏瓘的“子城”踪迹尚可追寻,朱亮祖的城墙依然屹立在越秀山上。不过这些关于城市很久以前的事情,未知还能引起我们几多留意与牵挂。形成于清代后期的越秀区大小马站书院群的所在地被卖给了雄心勃勃的开发商,其中多处书院已被拆除。原来打算把拆卸下来的构件集中保管起来,然后复建一个再现当年书院风采的集旅游、文化、商业于一体的新书院群,但10年后构件失落人事全非,一个复制古董的“美丽”构想就此破灭。就在与此大体相当的期间,老城中许多重要遗址也迅速改变着容貌。在这些遗址上修建的热闹新街区,当然看不到旧日广州西关小姐和东山人家恬静优雅的身影,今时那些姹紫嫣红充满现代色彩的时尚男女,簇拥着走进一幢幢宏伟高峻的新型商厦,旋风般掀起全城流行风潮。他们从西关四通八达的地铁站启程,一路呼啸很快就到达东边的杨簊村和天河城。

    古老优雅的广州远去了,现代文明的城市仍未到来。

                                (写于流花湖畔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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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参见徐续 著《岭南古今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P.9—P.14

    见2008年4月29日《羊城晚报》A1版


    ■ 此文是《广州这个地方——对一座城市的思考与情感》 (中国艺术家出版社 2008 年 9 月第1版 / 广东旅游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的结束篇(第六篇第三节)。




    2019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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