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日子里的日子,节中的节,其隆重之极,没有之一。如果其他节日是贵妃,春节,就注定是太皇太后。只有春节,如同冰糖葫芦,有一长串的日子,留着你一个一个的数着吃。无论你身在何方,你都无法不动情。在所有的节日里,怕是只有春节享此殊遇。
所以,春节,我们又叫过年,过大年。进入腊月之后,年的味道就飞着来了。腊月二十三和二十四,俗称小年。这就如同赛跑时裁判吹的预备哨,小年一到,就一路狂奔大年去了。我们这里有过二十三的,有过二十四的。很多主妇,从小年起就开始储备过大年的食品。平时多少天不见肉星的,说啥也得赶集称几斤五花肉来,剁点饺子馅。蒸一锅一锅的大馍,再弄点油炸小吃。我们家乡的油炸点心不少,最家常的要数炸丸子,蚂蚱腿(一种甜面食,细长如蚂蚱的腿),猫耳朵(一种面食,有甜有咸,将面皮切成正方形,长方形,菱形),角叶子(都是面食,有甜有咸),有人不嫌麻烦,也喜欢炸油条。
除了炸,还要炒。几乎家家都要炒点花生。我记得小时候,我偶尔负责烧锅底。父亲或母亲,在大铁锅里放了沙子泥土什么的,烧热之后,就把花生倒进去,用勺子不断地翻。至今想起来还怕那种铁铲铲进锅底之后的“滋啦”声。每每炒得煳了皮,母亲就会说,“燕子的姥那花生炒的,看着跟生的一样。”燕子,是我大哥的女儿,她外婆,多年靠炒花生做点小营生,炒花生的技艺登峰造极,我亲眼见过,也吃过。
今日午饭时,我顺便吃了几颗熟花生。母亲说,过去,一到年关,家里就炒好大袋子的花生放科棱(巴斗,一种容器)里,一到晚上,邻居都来吃。地上的壳都多厚一层,过了初五才开始扫地。
我知道,母亲又回忆陈年旧事了,那是六十年前的往事。
我也记得,小时候,从初一开始,就可以不扫地了。就算扫了,垃圾也不出门,就堆在门后头,过了初五,垃圾才可以出门。老人们说,不能把垃圾扫出去倒了,一倒,财就没了。
过大年,好多话,小孩子不可以乱说。比如,蒸馍时,不可以说,蒸这么多怎么能吃得完。炸点心时,不可以说炸(第四声)了。更明显的忌讳用语,不管是不是过年,都不可以说,过年时说,尤其找打。
真正的过大年,其实就两天。年三十和年初一,我们怎么都不习惯叫它俩除夕和春节。如同一个井水喝大的伙伴,还是乳名来得亲切。其他的日子,都是陪衬。
年三十,意味着团圆。千万里,也想往家里赶。我常常想,法定假日,其实该再提前一天,或者,再多放一天。必得留给远乡人一个归程,好赶在这一日吃上午饭或晚饭,我们叫它年夜饭。
三十这天,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贴春联。“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无论穷富,旧符总要换的。很多年,几乎大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父亲写。我负责把红的,黄的,蓝的春联摆在院子里,用土块压住,也防止鸡爪子踩上去,给我父亲的墨宝乱涂鸦。每户人家都会卷一大卷送来,说,“叔,我家三扇大门,一个牛槽,一个鸡圈,一个灶台,两棵树。”父亲就用笔在纸卷背面写上姓名和要求。从年二十八直写到三十的中午,都不一定写得好。自然,毛笔,墨汁,都由我家提供。
门上贴了联,门楣上再贴上五颜六色的剪纸,字不外乎是些“新春吉祥”之类。剪纸很轻,风一吹,就飘飘摇摇。
鸡鸭圈,牛栏,灶台,都要贴,甚至柴垛。牲畜栏,就是“鸡鸭成群”“槽头兴旺”类,灶台旁还专门贴上买来的画,我们称之为“灶老爷”。门口的大树上也要贴“出门见喜”。连平时破败无人居住的老宅,也要贴。这一天,鸡鸭牛圈,大树柴垛灶台,都被主人们特别深情地祝福了一回。
很多年后,集市上有春联卖,父亲才算写得少了。
小孩子感兴趣的是三十的炮仗和初一的压岁钱,自然,还有水饺。平时,哪里有水饺吃(也没有人有功夫弄这费力的食物)。压岁钱,一年也只有这么一回。初一大早,趴在地上给爷爷奶奶磕个头,说句吉祥话,不管多少,压岁钱总归是有的。爹娘也不要回去,别提多拽。
放炮,是过大年的仪仗队,三十和初一的早晨,各家各户都会在院门口摊开来燃放。鞭炮,有三十响的,五十响的,一百响的。条件好的就买几挂大的,不好的或者会过日子的,就买小盘,但也一定要买一盘大的,留作年初一早上放。一大早,噼里啪啦的声音从东南西北传过来,炸醒了贪睡人的梦。那响声大持续时间长的,自然是炮中之王,一百响的大雷子了。我们蒙着被子,赖在窝里不起。
男孩子对放炮似乎生来就自带兴趣。父母一直说,我生性像个男孩,对放炮却心生畏惧。父亲让我帮忙,也最多是举着长长的火棍,点火,是决然不敢的。男孩子们就到处翻拾哑巴炮(放炮时没有炸的),把炮头撕开,把炮灰聚在一起,用火柴呲花,弄得灰头灰脸仍余兴未尽。现在,满大街五花八门的炮仗,绽放着五颜六色的人间烟火。若不是为环保计,对于过大年,鞭炮,还真“不能被替代,从未被超越”。
初二,是娘家接出嫁的女儿回家的日子。带着儿女,带上点心,打扮光鲜地坐上兄弟赶的马车,一路欢唱的回娘家过几天。出了门的女儿,一年中,就这么几天,有这个特权,不用在婆家操劳,不用在娘家出力。
说起过大年,还有一件事不能不提。财力较盛的村子,会在初一之后,到元宵节前后,请戏班子来唱大戏。提前在村子里搭好戏台,然后,戏就唱起来。我记忆中,在村里看的,是穆桂英挂帅。穆桂英头上的帽子,伸着两根长而尖的须,在空中不断地颤动。这个形象凹进了我的心里,时不时地,我一个人放学回家的路上,就要把脑袋晃几晃,想象着也有几根冲天的须。
后来,就改成放露天电影了。
从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直到正月十五元宵尽,所谓春节,所谓过年,才算是过完了。
一年累到头的村人们,唯有春节前后,能畅快地蹲在地上抽两窝旱烟袋,抱着孩子站太阳地里聊几句闲天,看着一群熊孩子东奔西蹿,或者看一场半懂不懂的大戏。
年的意味,曾经,也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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