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风

他叫她“丫头”。 

在湖边那家幽静的咖啡馆。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巧的圆桌，和九年如水的光阴。    

“你没怎么变啊。”他的目光纠缠着，久久不肯离开。

“你胖了。”她习惯地抚了抚耳边的长发。那一肩她始终舍不得剪去的长发。

服务生端上咖啡。细瓷耳杯，银色小勺。深褐色的液体还在微微晃动。

他举起杯子，向她示意。

她愣了一下，突然缓过神来。急急地去拿自己面前的那个杯子。匆忙间碰到了杯身，烫得她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曾经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习惯动作。喝水的时候碰一下杯子，吃饭的时候碰一下筷子，只要是两个人同时吃东西，都要先碰一下。没想到，今天再做，竟会如此僵硬、如此不听使唤。

最后还是没能碰到。他讪讪地把杯子放下。

“你还好吗，丫头？”

这一句终究落了俗套。十四年前那个在月色里轻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少年，如今就坐在她面前。皮肤还算光滑，但眼神，却已不再是一眼能看透。

“嗯！挺好的！你呢？”

她又何尝能够免俗？十四年的岁月自她身上流过，荡涤了所有对爱情的憧憬和幻想。其实，也不过是个无处遁逃、不可幸免的普通女人。

她呷了口咖啡。那本应浓郁香醇的蓝山，竟也会如此酸涩？这些年来以为自己已经释怀，可以磊落地面对。却原来，伤痛依然清晰。只是不看、不碰，不察觉而已。今天终于可以低下头，才惊觉在过去的五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那道伤渐渐愈结成疤，留在了心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随着她的心跳，卟通、卟通，起伏成最平静的呼吸。五年的青春，就这么轻易地托付给了一段太过青涩的感情、和一个太过年轻的人。在还没明白什么是天长地久的时候，就把那句不经意间的“给我五年，还你一生”当成了关于天长地久最美好的誓言。却没想到，付出的代价竟是自己对爱情最坚定的信念。

间或说上三两句话。用曾经的爱情为圆心，相处的五年为半径画个圆，所有的话题都在圆外游走。谈及的内容都是那么的轻松、和言不由衷。好不容易从那段已救无可救的感情里挣扎着各自逃生，虽没有凤凰涅槃般的彻底，至少也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何必再生生地把那段不堪的往事提及？

“秀媚生了个儿子。”他又起了个头。

“是嘛！第三胎了吧？该罚了呢！”她取笑到。

秀媚，大学同学、他们曾经最好的一个朋友。此刻却成了他们用来打破尴尬的桥段。但是，既然已谈到秀媚，怎么可能避开那场刻骨铭心？和最后图穷匕现般赤裸裸的伤害？场面复又沉默，只剩下咖啡勺和咖啡杯之间偶尔清脆的撞击声。 

“你，还好吗？”他竟又问了一遍。

“嗯！”她重重地应道，习惯地抚弄着无名指上的婚戒，“真的，我挺好的！”

“那就好……”他低下头，轻轻地搅动杯中的咖啡，卷出一圈圈褐色的涟漪。一如当年越秀园的剑麻丛中，她朝他爽朗地笑，他心底的那面湖水就被这笑一点，轻轻地漾开去、漾开去，从此微澜不止。之后的这些年里，每当那句“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在他耳边响起，他的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闪回到一生中最美好的那个仲夏之夜。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魇不再明媚，他的眼神不再清澈？生活的负担、父母的阻力、外界的诱惑，从踏出校门的那天起，就很真实地摆在了他们面前。再深厚的感情、再美好的愿望、再坚定的决心，也敌不过现实的残酷。曾经，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努力，他就可以给她一生的承诺。年少气盛如他，当初真的、真的愿意为了她无怨无悔的那五年，付出一生的时间。可是……他放下小勺、端起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苦，真苦。从政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喝茶，咖啡是她的最爱，却终究不是他的选择。

时间在静默中飞逝。夕阳，从咖啡馆西侧的窗棂投进一抹余辉，把所有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空气中有一股温暖、懒散的味道在弥漫。傍晚特有的喧嚣透过窗户外层层叠叠的树叶、透过记忆里纷繁凌乱的画面传了过来。她仿佛又回到那年黄昏，校园里到处流淌着广播站送出的歌声，身边一拨又一拨的同学走过，像是活动布景。他满头大汗地从球场上跑来，接过她递上的水，猛喝一气。然后关切地问她，想去哪里吃晚饭。

“丫头、丫头！”他叫她。

“哦！”她猛地回过神来，“什么？”

“不早了，不如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

“……还是不要了，我要回家准备晚饭，我老公今天要带朋友来家里吃饭。”

“哦。那，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走好了。”

话说至此，竟又沉默。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的对白？当年，他没有送，她则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的生活，再也没有回过头。原来，有些场景会在生命里一再重复地上演，可心境，却是再也无法重现。突然想起《半生缘》里世钧和曼祯的那段对话，世钧：“如果我们结了婚、生了孩子，那我们的故事也就不成为故事了。”曼祯：“......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你要好好的。”他深深地望着她。

“嗯，你也是！”她回望他一眼，再次转身，一步一步，淡出他的视线。 

夕阳下，一群白鸽盘旋、再盘旋后，朝家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