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说:“我迷恋于人物峰回路转的命运,只是因为我常常为人生无常历史无情所惊慑。”《河岸》中的库文轩和库东亮父子,便也是苏童笔下挣扎于峰回路转命运之下的辗转人生。库氏父子曾经因为是烈士家属而拥有了荣耀的生活。可一朝变动,库文轩不仅不再是烈士的儿子,反而有可能是河匪的儿子,光荣的烈属变成了革命异己分子,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诞不经,仅仅是莫须有的出身便将一个人彻底否定。自此,父子俩的命运跌入深渊。河流和河岸,记载了他们的压抑生活。
一条河,一群流放者父亲选择了逃避,他离开陆地,在水上生活,从此再也没有踏上陆地,他想以这样一种屈辱的生活放逐自己,试图借此活得轻松些。而儿子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命运究竟对他开了怎样一个玩笑,他一次又一次地跑上岸,可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要替父亲接受辱骂,他的每一次上岸都使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伤痕累累,直至他最终被驱逐,再也无法上岸。在这样一场或主动,或被动的放逐中,父亲在逃避中不断地写信给上级,期盼得到“平反”,却始终杳无音信,最终抱着烈士石碑沉入河底;儿子则不停地抗拒着被放逐世界的同化,而他却忽然间发现,他已经成为了那个水上世界中的一员“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德盛春生他们一样,是外八字脚啦……走了十几年的路,为什么一下就忘了自己走路的方法呢?”而直至后来,库东亮在岸上被称为流氓、变态,被驱逐出岸,终于开始重复父亲的命运……
河与岸在作者笔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岸上的世界拥有着权利,而金雀河上的船队“一共有十一条驳船,十一条驳船上是十一个家庭,家家来历不明,历史都不清白”岸上的人们对这支船队普遍没有好感,他们认为向阳船队的船民低人一等。而现实中,恰恰相反的是,岸上家世清白的人反而并不清白,他们对库氏父子极尽羞辱之事,世态炎凉和人性之恶在他们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船队的人却充满着温暖,库文轩来到船队之后,他们仍尊称他为“库书记”,在岸上的人以“东风八号”工程为理由拒绝江慧仙之时,船民们尽心尽力地将她抚养长大。当江慧仙长大后饰演了“李铁梅”,岸上的综合大楼热情地接纳了她,可当她失去了她的利用价值之时,综合大楼便毫不留情地放弃了她。河与岸,温暖与冷酷交织对比,最终构成了《河岸》中的世界。
而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小说结尾的部分:烈士邓少香的后代有了新的人选,库文轩的存在被完全的否定了。库东亮却在此时决定——把邓少香的英魂带给父亲,把烈士纪念碑搬回家。这样一件现实中做不到的事情,作者却赋予了库东亮一场奇迹“以我的经验,一个人的人力拖不动它,但是石碑给我了一个巨大的惊喜,它在配合我,它在表达对我的善意和怜悯”。当库文轩看到石碑之后,他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归属,寻找石雕上的那个小婴儿。在经历了一度丢失自己的恐慌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抱着石碑选择了最后的逃避,沉入了金雀河底。
在这段情节中,作者不惜笔墨地描绘了一种紧张感,插入在缓缓流动的故事中,使人自然而然地追随着他的节奏,而不论是紧张的场景还是库东亮、库文轩内心的紧张不安,都在库文轩跳江的一刹戛然而止。下一刻,我们又回到了那个生活缓慢的河与岸中,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而随后,河与岸很快便恢复平静,库文轩的死仿佛并没有任何影响。库东亮也意识到“我的悲伤就像那片水迹已经被阳光晒干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亲才去世三天,我就又想到岸上去了”。然而,岸对于库东亮而言,却不再是过去的岸了,在六号公告中,他又一次被驱逐出岸,而这一次,是永远地、彻彻底底地驱逐了。库东亮在船队航行的日子曾想“自己被千年流水困住了,被河岸困住了”,而实际上,他是被世界困住了,被世间人性困住了。苏童便是用这样一个河岸世界,将一个荒诞的时代展示在了我们眼前。
在这个荒诞的河岸世界中,生活艰难而生命卑微。让我想起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当生命已经降到活着的时候,唯一剩下的,只有活着的骨架。父亲活着的骨架是自尊。可是在那样一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他的自尊不断被碾踏,把自尊作为骨架,注定就是悲剧。而儿子的骨架就更虚无缥缈了,他向往的女孩距离他太遥远,不断追求那一线光亮的结果就是,不断被打倒被撕扯,他的生命虽然还在,但这生命已被岸所抛弃,他注定在河里漂流。狠心的苏童,就这样抛弃了这一对父子,把他们抛入了峰回路转的命运,而最终被人生无常世事无情所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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