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田石鼓街

回东山，那必得走一趟下田石鼓街。

从图书馆旁的小巷子拐进去，虽稍有蜿蜒，但一路深入，最后总能在左手边看到一座三层小楼房。

这是我第一次领着老公、孩子一起去见见小时侯住了好些年的房子，嘴巴里虽然说着：“往前走，很快就到我家了。”

但心里，其实不太确定，毕竟我也十多年没回来过了。我不确定它还在不在那，或者之前的水泥涂层会不会已经贴上了瓷砖？

队友揶揄道，“还你家呢，都不是你们自己的房子，不过是租的而已。”

我鼻子哼了一声，说：“在我心目中，一家人一起住的地方就是家，租的也是家。”

好在很快，真的看到了那栋三层小楼房。

没想到，它的外观居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有当时我最喜欢的拱门窗户造型，那是我觉得这栋房子唯一漂亮的地方。

如今的一层外观已经贴上了我小时侯梦寐以求的瓷砖。

正对着这栋房子的对面是一块石碑，小时侯我自然不懂这面“石头墙”是干嘛用的，只知道这里就是我们这条巷子的小孩集合玩过家家的小据点，石头旁顽强冒出的小野草都是我们的做饭材料。

我们往石碑右边的小巷子走进去，寻寻小时候的踪迹，几乎老邻居都搬走了，只有最里头还有一户人家住。

里边有个老人家看到我们进去，以为我们是路人乱窜，摆着手用闽南语对着我们喊：“这里没有路，出去，出去……”

我只能悻悻退出。

从巷子往外走的左手边，是小时玩伴阿琛的房子，已经在一场台风中塌了，这一带，很多户早期的平房，已经成了危房。

正准备带着他们走往小时总跟老妈去买菜的菜市场时，老房子的右边那户“吱呀”一声，有人开门了。

有个60岁左右的妇女探出头来，短短的卷发，嘴边刁一根烟，看了看我们，面无表情正准备关门，我赶紧上前主动介绍：“阿姨，您好，我是旁边卖棉被的女儿呢。”

其实要不是四叔有跟我提到，这一带邻居，还剩这户没有搬走，我是断然认不出她的。

但因为我确实不善与长辈拉家常，这次我本只想默默路过，但既然碰上了，我也赶紧迎上。

阿姨一时没听清，她说：“卖棉被的？都搬走20几年啦！”

我笑着眨眨眼睛说：“我是卖棉被家的女儿呀。”

阿姨这会儿才突然恍然大悟，定睛仔细瞧了瞧我，脸上笑开了花，说：“啊呀呀，你……你……这么一说，你长得跟小时候还是像的。”

于是，赶紧把我们四个迎进家门。

我心想，哎呀，这可怪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没见这老邻居，居然两手空空，于是赶紧小声让队友出去买些水果回来。

刚坐下没多久，阿姨对我说：“阿鑫要是还在，今年也42了！”

阿姨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让人惋惜万分。

在我们搬家后，阿姨的丈夫，在一次出海中遭遇了海难。后来好不容易儿子成家了，生了一儿一女，在一个四岁，一个七岁之时，儿子也在一场海难中离世了。

后来，儿媳出走深圳打工，阿姨的女儿远嫁杭州，如今，就阿姨一人，抚养这一对孙子孙女。

我对阿姨竖起大拇指，说，“真真地了不起！”

但又不免关切地问：“钱从哪来？媳妇打工把钱都交给你了吗？”

阿姨说媳妇从未给过钱，靠的都是丈夫跟儿子当时海难的赔偿款。

如今，这对孙儿，一个十岁，一个十四，那天正在上兴趣班，我没碰上面。

看着阿姨混浊失神的双眼，下垂松弛的脸部，深刻的两道法令纹无言地诉说这些年的操劳，我不禁想起了记忆中的她。

那会儿，她每次经过我家，总跟着一阵香水味飘过。

她是这条街上很体面的人物，平常总是打扮精致，鲜艳的宽松上衣束在一条飘逸的长裙内，烫着时髦的头发，脸上扑得白白的，嘴唇描得红艳艳的。

她跟我那个灰头土脸总是埋头干活的老妈形成了一种反差。

而她们家，也算当时我们这条巷子里的大户人家了，那会儿她家，就已经是里里外外贴满了漂亮的瓷砖，大大的院子，宽敞的厨房，电视，电话一应俱全，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那就是我的dream house。

但因为她家与我家的经济悬殊，父母出于自尊心，并不愿意我们总是眼巴巴跑去她家蹭电视，也怕我们把她那个漂亮的家搞破坏。

所以她家的孩子，与我家几个，来往得不多。

这次老妈知道我碰上了这位阿姨，对我说，“你知道吗？你很小的时候，这个阿姨非常喜欢你，那时她去朋友家，总爱带上你一起去朋友家坐。”

这些我自然毫无印象，但听完后一阵惋惜，当时我跟队友手上也都没有现金，否则，是得给她塞个几百表示敬意的。

阿姨曾经也是个人物，她那会儿是“会头”。

那会儿兴“做会”，做会其实也就是“互助会”，类似于民间那种小额集资的形态，会员借出款可以赚利息，需要干大事筹集资金时，也有个方便的途径。而互助会的起会人，就叫“会头”。

这必得是有一定资金实力做背景以及能力的人，才能当这“会头”的。

所以我小时候看着这阿姨，是仰望的，知道她反正跟我们家，不是一路的。

但没想后来阿姨家遭遇这样的重大打击，从高处跌落，但她依然坚强地把一对孙儿独自抚养了起来。

目前，离他俩成人，还需要一段艰辛的时间。

阿姨热情地留我们一家在她家午饭，我们自是赶紧推托，不敢添扰，告辞走人。

告别了阿姨，缓缓踱出了这条巷子，我一步几回头，内心一阵涌动，只期盼这素未谋面的一对孩子，能争气点，以后有能力让阿姨搬出这条巷子，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