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数

                        文/沈 亚

村里有个风俗，谁家老人去世，出殡前，子女要在老人灵柩前哭数，否则便会被人斥为不孝。哭数也有叫哭丧的，就是边哭边说。内容主要包含着对以往岁月的回忆、死者情感的表达以及对另一个世界的祝福等等。哭数者动情之处，围观者亦泪水潸然，难以自禁。

不要小看了哭数，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泣不成声不行，慷慨激扬不行，干巴直白也不行。哭数者必须既感情饱满又伤心欲绝，既发声悲怆又吐词清晰，不然不能打动人心。出殡那天，门前会聚集好多人，有亲朋好友送葬的，也有专程前来看热闹的，可不能砸了场子，丢了面子。

哭数

哭数这个活儿，一般由死者的女儿或儿媳承担。在我印象中，村里有几个妇女颇能哭数。平常未见她们对父母尽过多少孝心，但哭数起来，却是情真意切，撩人肺腑。她们最大的能耐，是在惊天地、泣鬼神的哭数之后，立马就可恢复常态；气场强大，掌控自如，令人佩服。后来，会哭数者越来越少，但风俗却没有改变。自己不能哭数，就请人哭数，于是便有了专职哭数人。

邻村有个叫香草的妇女，原来是唱村戏的，后来改行替人哭数。她有唱戏的基本功，嗓音清脆，还会表演，一场哭数被她演绎得像唱戏相似。渐渐地，香草的名气大了起来，凡四邻八乡的丧事，讲究的人家都要请她出场哭数一番。

尤其是哭数《十张桥》这一段，更是成为香草哭数生涯的经典之作。一般哭数，一两百块钱就可以搞掂；而哭数《十张桥》，没有三五百块钱拿不下来。香草拥有众多“粉丝”，她走到哪里，就有人跟到哪里，只为听她哭数《十张桥》。

几年前，房族里一位嫂子因病过世，子女请香草哭数《十张桥》。大院子里人头攒动，但六成不是披麻带孝的，还有一些人爬上了院墙头。临出殡，香草出场了。她四十岁上下，模样周正，戴顶老布白帽，一副孝女打扮；右手拿只无线话筒，左手拿条毛巾。只见她在灵前双膝跪下，将脸深埋进毛巾，“呃——啊——”一声，便开场了。声音通过扩音设备传了出来，高亢尖利，夺人心魄。

哭数

这开场的“呃——啊——”颇有讲究。她先深吸一口气，嗓子眼同时发声，气息和声音皆清晰可闻。等吸气到了极限，“呃”声尖细至似有还无，眼看就要接不下去了，才“啊”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啊”声极具爆发力，但不是一次吐完，而是慢慢释放，声带急剧颤抖，像一条迎风飘卷的白幡，满含悲痛之意。“啊”的一口气将将用完，又是一声“呃”，比先前更为急迫，如紧绷的弹簧，亢然有声；余音断续未尽之际，突喊一声“亲——娘——唉……”

“亲”字以轻气息发声，蕴含无限深情；“娘”字重音出口，感觉撕心裂肺；“唉”字亦以轻气息发声，好似泣不成声。就开场这两下，悲伤的气氛便跃然而出，泪点低的人已是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这《十张桥》是不是香草的原创，反正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村人们说，人死后，灵魂要经过金、银、铜、铁、锡、木、石、竹、水、泥做成的“十张桥”，才能安息于地下。“十张桥”上都有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把守，危险重重，寸步难行。灵魂在受尽折磨之后，才有神仙异人相助，得以续行。

“亲娘唉，你要过的第一张桥是金桥啊，两头都有凶恶的饿狼守着啊，亲娘唉，呃——饿狼要吃你的肉啊，喝你的血啊，可你手无寸铁，亲娘唉，呃——恶狼撕破了你的衣裳，抓破了你的皮肤，血流了一地啊，亲娘唉，呃……这个吕洞宾啊，行了好心啊，亲娘唉，呃——他帮你赶走了饿狼，你才能继续向前走啊，亲娘唉，呃——”

香草的哭数，声情并具，感染力极强。只见她伤心处如泣如诉，悲苦处痛不欲生，凄惨处催人泪下。第一张桥哭数完，听者泪眼婆娑；第二张桥哭数完，听者唏嘘有声；第三张桥哭数完，听者嘤嘤作泣……等哭数到第五张桥时，院子里已是嚎啕一片，分不清是孝子贤孙的悲音，还是凑热闹者的哭声。一个爬在院墙头的人，只顾擦泪，一不小心，就栽到了地面上，更是痛得泪奔如潮。

我的自控力一向很强，那天却也哭得稀里哗啦。《十张桥》哭数完，香草立马起身，放下话筒和毛巾，喊声“累啊”，大口喝水，还如没事人一样朝大家微笑。旁边的人却还在不停地擦拭眼泪，揉着红肿的眼睛，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哭数

不久，香草的父亲去世，众人闻讯聚到她家。大家猜想，她为自己父亲哭数《十张桥》的场面，一定十分精彩感人。可是最后，众人皆失望而归。那天，香草跪在父亲灵前，开始还哭得哇哇的，后来竟连声音也没有了，只是一味地掩面抽泣，全无先前哭数《十张桥》的半丝风采。

有人甚至怀疑，那个人是不是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