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请问是严谨的家属吗?请赶快来医院,患者病危了。”
2019年9月6日凌晨两点半,我的叔叔姑姑们接到了来自怡康老年医院的爷爷病危通知电话,打的飞奔,大家半夜三更守候在医院急救室。大约一小时后,抢救无效,爷爷死亡。
爷爷躺在怡康老年医院的看护病房的床上,已经快满两年了。与别的同样患老年痴呆的安安静静的病友不同,爷爷在病区是出了名的会惹事。终日胡言乱语、恶语咒骂、张牙舞爪。为了防止他自残,在他发病严重时,护士会将他手脚绑起来。他只能靠吸管进食,靠导管排尿,瘦得皮包骨。由于长期躺在床上,很少翻身(翻身需要护工帮助,病区里一个护工起码照顾五个病人,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很难想象他曾经是个快步竞走五公里不带喘气,喝醉的时候仍能算数清晰的人。
2017年大年初三,爷爷中风了。住院期间,大夫跟叔叔说,爷爷应该是得了老年痴呆,而且是晚期。经大家(爷爷的三个子女,我父亲于爷爷72岁的时候去世了)一致协议,请了看护,每周轮流去探视爷爷。爷爷的状况越来越糟,原本还能坐起来,由护工推着散散步,后来下不了地,只能躺着,时间长了,后背屁股上长满了褥疮。本来还记得清人名,后来除了奶奶外,他有时甚至连子女都不认识了。他本来胃口很好,饭量也大,住院后期,哪怕只吃了一丁点香蕉,都可能卡住喉咙。他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混乱,仿佛即将跨进死神的黑色大门。奶奶要求送爷爷回家,叔叔姑姑们不肯,医生交代过,如果送回家就是等死。叔叔姑姑们下不去这个手,纷纷反对接爷爷回家。所有人都明白一点——爷爷在慢慢走向死亡,彼此心照不宣。已经没有生活质量可言的生命值得存续下去吗?没人敢大胆质问。
同日早上七点,我刚睡醒起床洗漱,迷迷糊糊中接到婶婶的电话,得知噩耗,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赶到爷爷的灵堂。“宝贝,太爷爷去世了,妈妈要去参加葬礼。”“害怕太爷爷。” “太爷爷飞到天空上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他再也不回来了。”我匆匆交代了几句,不满五岁的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当天,女儿交给丈夫照管,负责接送幼儿园。由于丧葬习俗风化改革,现在人去世后,尸体不准停放在家中,必须立刻送往殡仪馆。入殓后,在家拜祭“头七”的人家也很罕见了。通常守灵缩短为三天之内,街道社区内相关工作人员会上门宣教丧事注意事项,分发一定数额的冥纸,并与死者家属约定必须在一定时间段内烧完,确保无火灾安全隐患。
灵堂内,一群尼姑正在诵经超度亡魂。我还来不及吊唁,跟奶奶说上几句,就被告知先上香拜祭,然后保持静默,等候诵经结束。我盯着灵堂正中墙上摆着的爷爷遗像,那应该是他不到六十岁拍的照片,头发银白,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西装笔挺。两年前,爷爷因老年痴呆末期住院,再也没回过一趟家,包括我在内的孙辈们只去见过他一次。对于爷爷的印象还停留在坐在轮椅上终日骂骂咧咧,拿着直尺在虚假保健品宣传册子上认真划线的时候。
时隔两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爷爷。偷偷扫视了一圈,无论是奶奶,还是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没有人流泪,或面露哀伤。爷爷今年八十八岁,耄耋之年。在我们老家,老人活到这岁数去世,是喜丧。爷爷生前非常注重养生,他想努力活到人瑞的岁数。 2013年他首度中风脑溢血后坐上了轮椅,对长寿的执着愈发热烈,他渴望能重新站起来。过去一毛不拔的他,突然花钱大手大脚,每月至少花六七千买各种专门诈骗老年人的保健药品,退休金全赔进去不够,甚至还花光了积蓄。叔叔姑姑去他家,轮番当面说教,他一点都听不进去。节省了一辈子,把钱都供献给了诈骗公司。一向精明、善于算计的他为什么会接二连三被骗呢?老伴和子女都想不通。他变得像个老小孩,脾气大得令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但由于爷爷性格本身就偏急躁,所以大家没有注意到这可能是患上老年痴呆的征兆。
连续两年的住院照顾,不仅熬干了爷爷,也令叔叔姑姑们疲惫不堪。现在终于如释重负了。大家累到没精力去体验悲伤,忙得没时间静下来在心里哀悼亲人的过世。
祭品桌上,插着一条帛幡,上面写着爷爷的生卒日期:生于民国二十年辛未年八月初七,死于共和七十年已亥年八月初八寅时。百度搜索得知,爷爷生于1931年9月18日,死于2019年9月6日凌晨3-4点。“奶奶,你节哀,别太伤心。”我摸着奶奶粗糙干瘪的手说。她的背比平时驼得更厉害了,尽管一夜未眠,但看上去精神矍铄。“我没难过,我高兴,爷爷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死了也没遗憾了。”“你奶奶楼上楼下地忙活,体力比年轻人还好。”大姑妈捂着嘴跟我嘀咕。一个月前,奶奶还小腿肿胀,膝盖疼痛,住院半月。
出于对下一辈的爱护,孙子辈都没有参加守夜,全部由爷爷的子女媳婿轮流守夜。因死亡的忌讳,担心葬礼吓到小孩,所以曾孙辈都不能参加葬礼。
出殡当天,凌晨三点半,家属到齐。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每个人签字领红包(三十元的小红包,作为参加送葬的酬谢),加入送葬队伍。“二姑妈留点神,防止有人来冒领红包。”大姐夫提醒。葬礼上冒领红包、甚至重复领红包这种不道德的事时常发生。奶奶决定,爷爷葬礼,不收大红包(按照本地丧葬习俗,包一个大红包至少需要五百元)。来拜祭的人都给了两百元作为赠花篮花圈的钱。 “如果连花篮的钱也不收,出殡就没人会送阿爸上山了,冷冷清清的,你想这样?” 叔叔怼了一句,奶奶才打消了不收花篮花圈的钱的念头。但在丧事结束,除了至亲外,奶奶还是逐一退还了购买花篮花圈的钱。奶奶做人硬气,不想欠任何人情债。许多收到退款的人,私下里对奶奶这么做颇有微词。
由于我是长孙女,所以得在葬礼上举着一条插在柳叶树枝上的幡帛,或许是引领死者亡魂前往墓地入土为安的引路条吧。到了殡仪馆,瞻仰仪容。棺材内的爷爷,瘦骨嶙峋,两颊凹陷,颧骨处布满老年斑,原本茂密的头发掉光了,怎么看都不像我认识的爷爷。屏幕上投放着爷爷退休后各地游山玩水的照片。“大姑妈,躺着的真是爷爷吗?会不会殡仪馆的人搞错了?”我问。“没搞错,衣物都是从家里带来为爷爷换上的,我认得他脚底那双运动鞋。”大姑妈笃定地说。不到两年的时间,爷爷从一百二十斤瘦到只剩下六十斤,一个人活成了一具干尸,面目全非。爷爷住院期间,神智不清,但还记得我的名字,每回家属探访,爷爷都会喊着我的名字,嚷嚷着让来看他的人给我买我最爱吃的麦饼。遗体告别仪式接近尾声,爷爷的尸体被推进火化室,全体跪拜。半小时后,火化结束,挑拣骸骨放入骨灰盒内。心软的大姑妈不敢看,眼眶红红的。
送葬车队刚到公墓山脚,开车厢端出花篮时,突然窜出了七八个人(看样子像是本地村民),二话不说抢花篮上山。亲戚朋友们被如此蛮横的举动震住了,回过神来,奋力抢回花篮,但还是漏跑了两个。
送葬上山,这路线我很熟悉,每年清明和忌日,我都会来。爷爷和父亲葬在同一公墓,前后只隔了一排。出殡一路上,我都跟在端着遗像的堂弟身后。叔叔端着骨灰盒跟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攀爬着。忙得连轴转的他,此刻已耗尽了体力。我忍不住回头看他。在一旁撑着黑伞的大姑父顺手帮叔叔托着沉甸甸的骨灰盒,并嘱咐我们走得慢些。爬了五个立着的牌坊,大约跨了500级台阶,才到达爷爷的墓。
“我们帮你们运花篮上山,总得给点酬劳吧。二十元一个人。”山脚下原先抢花篮的那一帮人此刻在附近公墓排座边吵嚷。“你们还要不要脸,没人让你们帮,你们还抢。一分钱也不给!”“你把花篮上的挽联撕掉准备做什么?想倒卖花篮?小心遭报应啊!”最终,为了息事宁人,大姑妈掏了十块钱给他们,权当运送两个花篮上山的路费。对于此地民风彪悍,我早有体会。据说,陵园刚建成不久,村民就来闹过事,要求代收公墓物业费,因此,现在这笔钱不归公墓管理处,而是归本村的老年协会所有。或许,等爷爷葬礼一结束,他们就会抢光所有刚摆放上去的十几个新鲜的花篮,真是流氓行径。
送葬结束,返回爷爷家中。尼姑们仍旧在做法事,有个类似法事司仪的人用白米在地上倒了一个圈,写上天干地支。圆圈前方的空地上,摆了鱼肉面条等贡品。爷爷的兄弟姐妹都已经去世了,所以葬礼由奶奶这边的亲戚帮忙操持。奶奶和她的兄弟姐妹商量七七四十九日的大法事倒底该怎么准备。“老人家,我给你提供两个方案。要么去西边净山上的天王寺请和尚尼姑诵经,花费是一万元。要么来我们的小佛堂,不仅可以诵经,还能烧东西,让老爷子早登极乐,享福往生。费用是一万三千八。”司仪彬彬有礼地说。
“大姐,这还用得着考虑吗?你看,这位师傅把今天的法事弄得妥妥当当的,咱就信任他,花个一万三千八,烧钱、烧车、烧房子给姐夫,让他下辈子衣食无忧。”小姨婆说。
“也不知道烧这些东西给他,你姐夫能不能收得到。人死了,到那边究竟怎么回事,活人哪里知道。当年我大儿子(即我父亲)死的时候,我给他烧了三层高的楼房、汽车和钱,法事办得风风光光的。”奶奶回忆起我父亲去世的事。事实上她从未从儿子英年早逝的阴影中走出来,她人生的钟摆停在了那一刻。她极可能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自父亲死亡的那一刻起,奶奶靠着怨气焦虑地活着,与慈祥和蔼一类的词彻底决裂了。
父亲去世之后的十年里,奶奶先后患上了盲肠癌、子宫癌、肾衰竭等大病。她熬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化疗、放疗,最差的时候她满脸乌青,身子瘦得干涸得像块黑炭。鬼门关前不知走了多少来回。爷爷开始追求养生,订购了许多养生的书籍,四处寻方子,按着尺子在书页内划线做批注。红豆绿豆花生薏仁米芡实茯苓藜麦……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摆满了五谷杂粮的罐子和一箱箱的养生秘笈。他自己按着食谱自制了许多配方,时不时地熬点汤水送医院给奶奶喝。大家把心力都集中在病恹恹的奶奶身上,并同情她的遭遇。极少有人想到一点——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不只是奶奶一人,还有爷爷。爷爷从不轻易向子女们透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几乎没提过儿子去世的事。照顾奶奶成了他日常生活的核心内容,他忙得没时间去哀伤。除了下雨外,每天清晨,年过七旬的他都会带着一部收音机乘公交搭游轮去这座城市的一座湖心岛。上岛后,与同样清晨上岛晨练、钓鱼的老头们一起,听听音乐聊聊天。也许爷爷会向江上潮起潮落的浪花、宁谧的风声倾诉,借以发泄他的苦闷。这座湖心岛,成了庇护所、缓冲区,是爷爷唯一的独处空间。十年过去,长期照顾患病奶奶的重担,压得爷爷背都驼了,脚力远不及从前,他不再健步如飞,步行的速度越来越慢,开始变得老态龙钟,还丧失了大部分听力。油尽灯枯的他,在经历中风脑溢血后,又患上老年痴呆症,最终死在了医院冰冷的病床上。
难道人死之后的世界和在世的时候一样,也是为了追求车子、房子和票子?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坐在沙发一旁的我困倦得睡了过去(为了能准时参加出殡,我一夜没睡,提心吊胆,怕耽误了)。打了个小盹,梦到小时候爷爷在晚餐桌上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孝顺父母的事。整个童年,爷爷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读书。”后来我当了全职妈妈,他很失望,但仍旧不忘记提醒我要好好教育培养女儿读书认字,这样等我老了才能指望得上孩子。总之,爷爷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信奉者。
爷爷死后,没留下一分钱。除了两年的住院医疗费用支出外,爷爷所有的积蓄都被卖假药、虚假保健品的诈骗公司榨干了。留给奶奶的只剩下一屋子的保健药品宣传资料。收废品时,五角一斤,卖了八十五元。
“奶奶,爷爷走了,你有点孤单吧?”中秋节,我带上女儿去探望奶奶。“没觉得孤单,印象还停在你爷爷在医院的时候。他都活了八十八了,也算解脱,多好。”奶奶喝着我给她带的热奶茶,“你在家带孩子,没收入,花你的钱,奶奶觉得心疼。以后你来了别带东西啊。要教孩子读书写字,学习不好,将来没饭吃。”在怜惜我这点上,奶奶和爷爷是一致的。我女儿不知何故害怕爷爷。在爷爷生前,每回去他家,女儿都会哭闹。她每个房间转悠了一圈,发现爷爷不见了。“太爷爷去哪里了?”她略微紧张地抓着我的手。“你太爷爷出去旅游了,要去很久很久,不回来了。”奶奶往女儿的兜里塞了好多糖。
有时候,我会怀念那个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拿着收音机听西方古典乐、黄梅戏和鼓词的爷爷。那个靠音乐来消解晚年丧子之痛的爷爷。我仿佛能听到一屋子流淌的乐曲声。奶奶对家里终日流淌的音乐很反感,嫌太吵。只有我明白,音乐能暂时填补爷爷心里的窟窿。就好像父亲最后在世那段时间,家里总是播放德彪西、巴赫、肖邦等古典音乐一样。
1931年,在城市西北角的一座住了五户人家的贫民四合院内,爷爷出生了。这座破落的院子是解放前一位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住的,后来军官逃到了台湾,姨太太为维持生计,就把院子分租了几户人家,靠租金过活。四合院的生活喧闹而吵杂,各家各户间几乎没有隐私,谁家今天烧什么菜大家都闻得到、看得见。由于各家都没有独立的阳台,所以一到天晴,大家就抢着在公共的回廊上架起竹竿晒被子。爷爷就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下长大。他求上进、兢兢业业地奋斗了一辈子,最终患上老年痴呆症,败光所有财产。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行将就木的老人,如果让爷爷回顾他的一生,他会作何感想呢?尽管天意弄人,生命本身的活力是巨大的,势不可挡的。生命就像马拉松,它是分阶段的。谁也无法因为其中一个阶段的失败、不尽如人意而去全盘否定一个人的一生。
以下是行距版权签约作者雨落荒原对这个故事的点评:
整体意见是写小说得有重点,有轻重缓急。生活那么多细节,在小说里并不会事无巨细全部选用,而选择的那些必然对小说存在意义。写小说其实就是在不停地选择。
这篇小说,选取的事件比较集中,即爷爷葬礼的故事。题材挺好。爷爷年轻时有所建树,但想不到老了后,患老年患痴呆,对死亡的恐惧,也缺乏其他超越性的追求,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保健品身上。这是很好的细节,而且这也是现代老年人普遍的生存状态、境遇。这个点我觉得可以放大,可以好好写老年人与保健品的关系。至于整个葬礼的整个流程,没必要流水账似的描述,可以穿插在故事里面,起到定位时间的作用。让读者对空间时间有个概念。没必要把它作为重点。
小说之所以不同,你需要突出一个点。你要把想表达的重要的东西,用更多的篇幅,用更巧妙的方式来围绕核心的东西展开。找到一个更有意思的点去切入,去重点描述,可能对小说更有帮助。或者你也可以写众生相,“我“”作为爷爷的孙女,对爷爷本身以及复杂的家庭关系也不是特别了解。通过葬礼,把“我”曾经对爷爷了解的片段、事实,生死思考,其他亲戚在参加葬礼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等东西描述出来。
这篇小说的场景是非常好的。在日常生活中属于特殊事件,亲人的逝去,对主人公肯定产生影响。家族成员聚集起来的场合。我与家族成员有过往、交集。在这个场合,大家都出现了。对逝者本身你有自己的记忆。爷爷离去了,不管你与他亲密、疏远、存有敌意或亲情,它都会在这一刻重新清算。人的死亡总会带给生者震撼思考。生与死,在这个场合里引发的冲击,“我”有自己的孩子,生命的延续带来的感觉,老人回顾总结一生等内容都可以写。思维完全可以打开来,用更深层次的思考,把小说的内涵扩展出去。
写作和修改都需要深入思考,有时候修改相当于重写一遍,像打磨艺术品那样去对待写作。写小说不能照搬生活素材。小说应该能从个体中看出整体的普遍性。要想找到写小说的感觉,写好小说,归根结底还是依靠大量的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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