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鲍大嫂趁这个空儿,悄悄把那六个虎头鸡蛋从小筐里摸出来,走到鬼头石边老松树下,按天地六合方位,把一个虎头鸡蛋放到高处,一个埋进雪里,其余四个向东南西北四方抛了出去,低声地叫了两声:“冲儿,冲儿!随你在哪儿,你都能听到妈在给你做生日……”不免又流下两行泪。许鼎在棚子里发喘,没在意鲍大嫂出去干什么了;鲍大嫂回来,他也没问什么。鲍大嫂自个儿觉着筋疲力尽,说道:“老许大哥,你帮我拿拿这个筐吧,我一点力气也没了。”
“我早就要帮你……”许鼎干吞了两片麻黄素,拿起鲍大嫂的小筐儿,两人一块儿下岗来。
天,刚刚放白,不太冷的小风儿,把雪花儿从远方吹来了。在新十字,许鼎陪着鲍大嫂进了医院前门。因严尚清有令不许进山踏查的人看望鲍廷发,他把小筐儿交给了鲍大嫂,就退了出来。
鲍大嫂先找了李建玺老先生,说了冬青缺奶的毛病,李老先生当即给掂掇了几服药,说先吃着,一两天内派人再去看看。鲍大嫂千感万谢,才说要看看鲍廷发。
“老远赶来,哪能不让你看望!”李建玺老先生前头带路,“这几天,他很见好。你就是说话上注意些。”
“嗯,嗯。”鲍大嫂明白这嘱咐的意思。
李建玺老先生把鲍大嫂领进病房,顺便问了问鲍廷发饮食、睡眠情形,叮咛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安心养病之类的话,便退了出去。
鲍大嫂坐到鲍廷发的跟前。她瞅着男人的脸色从来没这么白过,心就酸,赶紧低头拿她带来的那个小筐儿,往外拿吃的东西。半天里,鲍廷发也不吭声。
“你倒尝尝呀!”鲍大嫂心发虚。
“我少的不是吃的。”鲍廷发冷淡淡地说,“我少的是外面的消息。我看着医院里的人和来看我的人,一个个都像带着假脸儿似的,你也是……”
“他爹,看你说些啥呀!别人会跟你分心眼儿,我还能?”
鲍廷发不作声。鲍大嫂说:“冬青生啦!”
“你不是早捎信儿来了嘛!”鲍廷发不悦地说,“看你怎变得颠三倒四的!那么——鲍冲领大伙儿做军用木材了?”
“嗯,嗯……挤不出空儿呀,大伙儿都忙,天顶天也不回家,吃在山场,住在山场。”鲍大嫂含含混混又煞有介事地说,“你不用挂着那军用木材的事。”
鲍廷发疑疑惑惑地端量一下鲍大嫂,说:“谁也不用来看我,只要把该为国家做的做好,就是好样儿的……”
“是这个情儿呢!”
“孙子长得发势?”
“冬青奶水好,催得又白又胖,细皮嫩肉,可像他爹小时候,两只脚那个大呀!动不动就把小被儿蹬了,满炕磨磨圈儿,要不是炕沿挡着,准掉地下去……”
鲍廷发听着听着,眯起了眼……
鲍大嫂心直跳,她一辈子至今没在谁跟前撒过谎,而眼下却撒着天大的谎,偏又是对依托了大半辈子的孩子爹。这对于她,简直是一种折磨!不管她怎么暗暗警告自个儿不要露马脚,她都无法做到。一见男人不作声,她的眼泪就像断线儿的珠子,一时无法噙住……她惊惶地扯起前袄襟想偷偷擦掉。
鲍廷发已经看见了:“你看你,这是怎么啦?”
“我……唉!”鲍大嫂连忙叹了一口气,想寻妥切的话头儿。她居然想得很恰当:“我一见你躺在这儿,就想起他战叔来——”
“是啊,老战是个好人,我认他为好兄弟……还有咱们的韩县长……”
“我可真没想到,老天把这么多噩头运都给咱们黎民百姓……”
鲍廷发的眼也湿了。
“他爹,咱们可都得往宽处想啊!”鲍大嫂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鲍廷发抹了一把鼻子,定定神儿,问道:“你们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吧?”
鲍大嫂打了个战:“他爹,你是咋啦?”
“不,不咋。我是瞎猜,这几天老是瞎猜。"鲍廷发说,“冬青那孩子生了之后,身板儿还好?”
“壮着。”
“可好生照看她。”
“这用你当公公的操心?我不让她下地,不让她出屋,不让她见凉,不让她受风。吃的,咱们也备得足,五百多鸡蛋才刚吃几个哩!”
“嗯,这么说,没什么瞒我的?”
鲍大嫂强作笑容,算是回答。可是她再不敢在男人跟前多呆下去了,男人那逼问的眼睛叫她受不了,她慌慌虚虚的心也叫她受不了。她出了病房,把给冬青抓的催奶药装进了小筐儿,就出医院往悦来栈去了。她得到悦来栈去吃点早饭,总不能空着肚子返回寒葱沟呀!
她一到悦来栈,把人们都惊住了,迟发祥、姜桂香和悦来嫂都直传眼色,怕把鲍冲的事儿说出来。鲍大嫂刚刚摆脱男人面前的紧张,又见到眼前人们这副神儿,真有点受不了,一掩鼻子,哭出声儿来。这多少日子了,她只能偷着淌眼泪,当着人面儿哭一场的份儿,似乎都不属于她。
“他鲍嫂子,你咋啦?”老迟发祥装着懵懂。
“老迟大哥,你干嘛还宽解我呀?我全都知道,都知道。这一连着三个人,里边就有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说说,什么样的人才受得了?哪个是钢铸铁打的心肠?老迟大哥,我知你为啥装糊涂,我也跟你一样,刚还在他爹面前撒谎,这都是逼得没招儿呀!他悦来婶子,我也知你的伤心处……还有那老韩,也够叫人挖心掏肝啦!……我家里还有个坐月子的……你们说说,我念死的,想活的,我一个妇道人家的小肚小肠的,可不就是顶着个塌下来的天!”鲍大嫂肩膀抖得说不出话来。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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