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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若问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是谁,那子慧无疑是一个。
我家对面山湾里的一排瓦房,住着子慧和她的爸妈三口,每天不等太阳露头,她家的院场里边便响起铃铛声来,那是肥壮的牯牛被子慧牵出,欢快地摆头歪脖,要啃吃地上撒满露水的青草了。
这是每日清晨里耳边最动听的声响,隔着一条宽阔的溪港,几亩水田的远近,清脆响亮地飘过来。姆妈的声音在灶房里也叫过来:你看,子慧姐都去放牛啦,你这个懒伢儿,快来吃饭了好去读书。
长满车前草和爬地虎的马路,是我们上学的路,子慧牵着牛在边上啃吃每晚新长出的嫩草,她笑吟吟地对我们说:我家屋后的那蓬檬儿果熟了,下午我给你们带了来吃。
子慧不去乡上的学校读书,已近一年,她的初中没有考上,她便对她的爸爸说,不想再读书。她的爸爸很溺爱这个独女,对于她自己的决定,他也仅只沉默着不语,大抵心底也像这村中多数的父亲一样,觉得女伢读书,终归是没有用的。于是放牛和打猪草,便成了子慧常做的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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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抵大我三四岁吧,我正上的是小学的三年级,她若继续读书,就该是初中一年级。然则我们对于她的失学,却并没有惋惜,她能在每天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与我们遇见,说上几句话,摘荆棘蓬里透红的檬儿果、茶树枝上皮褪得光透的茶苞,还玩抓岩子的游戏,这真是难得的快活,再加之她长得十分好看,使得屋场上的女孩儿都无比地喜欢她,同时,她的好看,也是许多喜调皮捣蛋的男伢儿安静的良药。许多时候,我们在放学的路上安静地走,却侧目看着远处仙女一般的她。
我们把在路上见到她当着一天中重要的期待,每当放学的铃铛响起,我们便飞奔出门,再站在操场的高处,四下张望,每每发现她后,男孩子会装得不动声色,女孩子则低声欢呼得雀跃:
“看,子慧姐在那边,她在自家稻田里薅稻。”
“她今天好像在廖家凼和她嗲嗲捞猪草。”
“她现在在路边放牛,她家的牛好大好壮,听说有点冲人了。”
…….
栀子花开的五月,子慧会将家门前池塘边那株怒放的栀子花摘下,用花篮装着,去到乡上的农校门口卖,五分钱一朵。农校的学生已长成青年,那些散发着醉人香气的白色花朵,多半都由这些读书的青年买了去,偷偷或当着多人的面,献给暗地里早已往来多时的女学生了。二天,她会在路边,将生得弱小而没有卖出的花,送给我们这一群中那些爱花的女伢儿,也会将农校男生献花给女生的羞涩,带到我们当中来,则会有大胆调皮的女伢问子慧:子慧姐,男青年有给你献花的么?
啊…..啊…..啊……这时的子慧是满脸绯红的,她会窘到无法说出话,羞涩布满了她的脸。
又过一年,子慧婚嫁的话题便逐渐在人们的口中提得多起来,每个人都怀揣着这么一个猜想: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子,会与一个什么样的男子结为夫妻?
这一年的栀子花,依旧准时地开了。子慧采了花,用花篮装了,去到农校的大门边,她卖到一半时,上课铃响了,她再转到集上来,遇上了我们小学新来的体育老师。他将那剩下的一半买下,并借了她的篮子,还用自行车将她从集上驮回。他们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下来时,我们并不感到意外,我们暗自觉得:也只有体育老师,才配得上美丽的子慧。
傍晚时候,子慧院子里便传来隐隐的铃铛声——那不是牛脖子扭动铃铛的声音,是一辆钢圈发亮的自行车传来的铃铛声——我们的体育给子慧送还花篮来了。
子慧再不来路边放牛与我们玩耍,她想来是害怕那调皮的女伢问她:体育老师给你献花了么?
会有少有的日子,体育老师跟随我们走上一段路,他并不告诉我们他要做什么,但当我们看到子慧,便会齐齐指给他:看!子慧姐在那呐…..他一般也会笑笑,不答。待我们走远,回头再看时,他已慢慢踱到了子慧和她的牛身边。
子慧家的一块地,就在马路下边,她的爸爸和姆妈,开始在地里收割成熟的芝麻。屋场上路过的婶婶和他们说话:听讲,学校里的刘老师,和子慧谈上了么?子慧的姆妈答:人家刘老师是国家人,哪会娶农村女伢做半边户呢。屋场上的婶婶回答:子慧那么好看,心地又纯良,谁娶她倒是谁家的福气呢。
二年里,体育老师被调去了另别的乡教书,他与子慧若隐若现的故事,就这么慢慢地隐去了。
子慧是独女,她必得招赘一个男子来她的家撑起门户。听得如此的结果,我们都不免颓丧地想到:好牛好马不出门,这入赘来的男人,一定比她要体育刘老师差上许多!
没过多久,便很少地见到子慧了,偶尔几次遇到,她也不似先前的那般开心喜悦,仅只勉强地挤出一点笑,来回应我们对她庄重的注目。
听得大一点的女孩儿讲:子慧相了一个男子了!
这男子是哪儿人?长得什么样?我们翘首盼望地想要见到!
只是当年底,便听得子慧结婚了。坐在学校的教室中,隐约可听到她家传来阵阵的鞭炮声,我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上一眼,然后回转过头,独自品尝起各自不同的失落感伤。
二年,子慧和她的男人,在他们家的路边地,种了一地西瓜。暑假来临时,瓜便熟了。子慧和她男人,天天摘了瓜去圩场上卖,有时也串乡到我们屋场上,价钱不贵,两三毛一斤。我们这才见到,子慧先前白净美丽的脸,已经变得瘦弱而黑了,然她善良的笑却不改变。与她的笑相映照的,是那男人冷漠的脸,且她男人说话也咄咄的逼人,譬如屋场上的婶婶想抹掉尾巴的一毛钱,他不答应,只眼看着婶婶,手伸向她,直待她忿忿不平地拿出钱来,子慧推了她又推开男人,好不容易才将事情平息,她男人则一句话对那婶婶说:你倚着这瓜是为你一个人种的?婶婶气得将一毛钱扔地下,扭头走了,过后人问她:怎地还要了那瓜?答:看子慧的脸罢!
过两天,听闻子慧地里的瓜便被偷了,我们也瞧见地头那日夜渐长的一个青皮大西瓜,今早便只剩了一个空落的地窝子,子慧的男人从地头坎下冒出头来对我们嚷:你们这些毛头,这偷瓜的,少不得有你们中几个!当心哪天我活捉了一个,剁掉你们的手!
哇!哇!哇!我们气得脸色通红!…….顾不得子慧姐了,那偷瓜的,今晚,全给我偷光了吧!
放学了,每个人都气呼呼地路过瓜地边,瞟也不瞟一眼,却听得子慧姐姐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不要走那么快,这么热的天,一人带个小瓜回家吃罢…..
此后,要想见到子慧,便是很轻易的事,她仿佛每日都在田间忙活,你只须将眼光在田野里一望,便可见到子慧不是拿了锄头在地头锄草,便是弯了腰在稻田薅稻。再过一二年,她背上又多了个娃娃。若是不经意地相遇,她的黝黑瘦弱的脸上,会泛上一抹羞涩,大抵,她是觉着我们已长成了青年,不似先前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孩了。
随后听闻得最多的,便是子慧的男人时常地打她,且还因了手头的短缺,做那偷盗鸡狗的事体,想是子慧的规劝不但不济,他反而将恼怒嫁祸子慧身上,于是子慧被打,便是越来越经常的了。骇人听闻的一次,是子慧受不过被打的屈辱,就抱了家中的农药瓶喝,想一死了却了性命,幸被邻人抢了下来,还数骂她:你一死百了,你的伢儿谁个给你养呢?你怎么不对这三岁的伢儿看着?她随后便瘫软下来,悲哀地哭诉:我竟是连死也不能的…….
日子过得总是飞快,十年后回乡,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地头做活的农人不免便问:这是哪家的后生?其实,依稀也记得,这农人中的某一个,当初必定也是捏过我屁股或脸蛋的,只是出外十年,身体忽地变得高大,比起当初的小伢子,真是大不同了!
还是经过子慧家的地边,却见到一个与子慧一模一样的女伢,大约十二三岁,不免问起她:你妈妈是叫子慧的么?女娃羞涩地点头。问起她的妈妈在哪儿?她拿手一指,是地另一头一个埋头种做的妇女,听见我们说话,便抬起她的头来。妇女是一张苍黄的脸,头发凌乱披着,她问女娃,这是谁家的哥哥?女娃茫然地摇头。我递给女娃一个苹果,对远处的妇女摆摆手,就在她们疑惑的注视下,从她们的地头走过去了。
一一End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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