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一

二号线地铁站里，刚走出地铁的我随着人流往前涌动着，出了闸机口，自然而然地分流开来，我来到六号出口的长长的过道里，过道两边的墙面上安静地躺着一些精美的大型广告海报，只是这些海报似乎只是为了装饰这过道而存在一样，大家唯独担心自己的步子迈得不够大，哪有时间左顾右看这些海报啊。

经过几个拐弯后，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射来，我来到了六号口的出口处。那个乞讨者依然在那楼梯下面靠着墙坐着，他衣着破烂而且因为脏而辨认不出颜色。

他安静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时不时朝着这些行人点点头，似乎在向谁表示感谢，即使没有人朝他面前的碗里扔过任何东西，他也依然时不时地点着头，脸上带着笑意。

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他投钱的，只知道如果看到他坐在那里自己不意思一下，心里就会有一种愧疚感。我每次也不多给，只是一两个硬币而已，最多可能不会超过五块钱，没有零钱时，手上要有什么能够充饥的食品，我也会分给他一点。

这一次，我照例翻出两块零钱，弯腰放到他的碗里，并回应着他的点头与微笑。

“小姑娘，他们是骗子啊，你怎么能给他钱呢？”突然从我后面走过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她穿着淡绿色的丝质长裙，或胖或浮肿的脸上满是油光，单眼皮小眼睛，眉型很精细，一头卷发。

“没事，即使是骗子也骗不了几个钱啊。”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这就不对了，明知道他是骗子你还给他钱，你这不是在助长骗子行骗吗？”这位阿姨见我不听她的劝，似乎有些不开心了，脸上先前的一点善意瞬间转变成怒意，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是是是，那我下次不给了啊！”看阿姨明显不开心的样子，我立马做出妥协的姿态，然后匆匆往楼梯上走去，准备逃离一场即将展开的争论。我明白这场争论要开展下去，我必输无疑。

一出地铁站，我便直奔开往自己住所的公交车上，上车没多久，车子便发动了。随着车速的提升，道路两旁的树木与建筑便飞速地向后移动着，而我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这些倒退的树木与建筑一起倒退起来，退到了那个曾经被骗子骗到心灵麻痹的时光里……

二

我叫叶琳，来自N城，那时的我是J城某大学二年级学生，大概是十月中旬吧。

J城其实是个小城市，小到只有两所像样点的大学，一所是我所在的学校，另一所是我们隔壁的学校，只不过我所在的这所学校与隔壁学校相比又略逊一筹。

更好的大学、更高级的院校就在隔壁，况且隔壁还有我的高中同学，去那所学校串门便成为了我周末时的一种消遣方式。

那日，我刚从宿舍小门穿到大马路上，迎面便走来三个高大的中年男女，他们穿着正式的商务套装，手上都拿着一个公文包，皮鞋都一尘不染，给人一种成功的商务人士的形象。

两个男人中等身材，高高的个子，利落的短发还有些锃亮。那个女人身材微胖，大眼，圆脸，脸上收拾得很干净，皮肤看上去很好，微卷的蓬松的短发，给人一种富态感。

三人快走近我时，两个男人停住了，头侧向一边，只有女人靠近我。

“阿妹，你好！”女人微笑着与我打招呼。

“你好，你有什么事吗？”见这般装扮的人与我打招呼，说实话，我的心里有点欢喜，就好像自己正被一些成功人士眷顾一样。

“阿妹，我们遇上也是有缘，是这样的，我们刚去某处办事，正准备回去呢，但是突然发现我们的车子出了点故障，也巧了，我们几个今天身上都没带现金，平时也没有带卡的习惯，小妹能否借我们一些钱应个急？让我们去修下车，顺道给车加个油。”女人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辆黑色奥迪。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体面的人向我这么个穷学生借钱呢？该不会是骗子吧？

“小妹，你放心，我们绝对不是骗子啊，我们几个都来自东北，东北人是出了名的热心肠啊，怎么可能会去骗人呢？如果你要担心的话，我把我的手机留你这里好了，我这一个手机就好几千块钱呢，还有我的手机号码也写给你，你放心，我们一回去就把钱还你，我们要是一时没想起来你也可以打我电话催我们还钱啊。”女人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的黑色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

女人手上的手机，给我一种高端大气的感觉。能帮到他们，还能有一个好的手机用，心想挺好，便问道：“你们想要借多少钱？”

“是这样的，小妹你卡里有多少钱？可以的话多借点给我们吧，我们修好车回去的路上也好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啊！小妹，你帮我们难处，我们会记在心里的，我看小妹也是大学生，以后也要出来找工作，多个朋友多条路，到时候你有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啊，我们安排份工作还是很方便的！”

听到女人说安排工作，我更有些心动了，现在找工作压力那么大，像我们这种大专生以后找工作还不知道得多难呢？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找他们帮忙呢。想着这些，我回道：“我卡里有三千多块。”

“那就借我们三千吧！”女人说道。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那可是我一整学年的吃用钱啊，爸妈知道我不会乱花钱，每年都是把我所需要的一整年的学杂费一次性给我。

“小妹，你放心，我们一回去就把钱还过来！”说着便从她的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写好后，撕下那纸来递给我，随后又拿出她那个黑色手机也递了过来。

“好吧！不过我的银行卡不在身边，我得回去拿银行卡。”

“好的，你去拿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啊！”女人面带微笑地说着，看上去非常和善。

三

我回到宿舍拿卡时，没有与室友们提及陌生人问我借钱这档子事，因为自己已经答应了借钱，怕她们的发言会让自己改变主意。另外，我认定了那几个人是有钱人、是成功人士，自己能认识这样的成功人士是自己的幸运，万一以后真能靠得上他们呢，所以我不能对他们食言。

我拿着银行卡，出了门，把他们带到了最近的取款机处。我把取出的钱给了那女人，女人拿着钱笑嘻嘻地说道：“小妹真是个爽快人，以后小妹要遇上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啊！”

那几个人走后，我的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没心思去找同学玩了，只能回宿舍去，还好室友们都不在。

虽然我很愿意相信那几个人不是骗子，但这些钱毕竟是我一整年的吃用钱啊，他们要真是骗子的话，我该怎么办？父母供养我有多不容易，姐姐甚至放弃高考，把读书的机会让给我，他们要知道我被骗了，还被骗那么多钱，那不得被我气得吐血啊！

我不能问父母要这个钱，即使他们不会不管我，我也不能再去给他们增加额外的负担啊！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不能把这事情与身边的室友说，跟她们说又有什么用呢？恐怕只能让她们笑话一番吧？想着这些，心里顿时就像压上了一块千斤石一般。

我拿出那个手机号，呆呆地看着，要不要打打看？可是接通该说什么呢？或者没接通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算了，不管怎么说，还有一个手机，也不算太糟糕吧，想着这些，我又翻出那个手机来，准备试用一下那手机。

可是，我按着开机键，按了好一会儿，手机却怎么都没反应，难道手机是假的？我真的遇上骗子了？一种焦躁不安瞬间把我包裹起来，我再次用力按着那手机的开机键，然后又放手上拍了几下，手机依然毫无反应。

放下手机，我双手用力地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脑袋。不行，手机是假的，那手机号肯定也是假的吧？我又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打了那串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嘟嘟嘟嘟……”电话那头的语音传来，我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机，随后环抱住自己的双膝，把头埋进双臂。

我真的被骗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不能告诉我的家人，也不能跟身边的人说起，那么……就只能碰碰运气，看看网上一些半生不熟的朋友能不能借给我些钱应急吧！另外自己其他的时间再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可以挣钱的路子吧！

想着这些，竟也不再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确实，自己的饭卡里还有钱，口袋里也还有几十元，自己还在勤工俭学，一时半会儿不至于饿死啊，自己再努把力，寻找其他挣钱的途径，我就不信自己度不过这样一个难关！

四

进入大学后，我们的空闲时间很多，在这空闲的时间里，我会去图书馆看看书，也会在图书馆一楼的电脑房上网，而上网，其实就是到QQ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朋友在上面可以聊聊天。

在这样的QQ交流中，我确实认识了一些朋友，还谈了个男朋友，他网名叫萧云，人在N城，也是某个大学的学生。我们平时会视频聊天，从视频上看他，人不丑，平头，圆脸，大眼。

虽然这个男朋友谈了有一段时间，但是真人却并没有见过，谈不上多么喜欢，可因为男女朋友的这层关系，我不想关系变得复杂，所以……况且他也是学生，即使我开口借，他也不一定会有钱借给我吧。

那么，我该向谁来借这个钱呢？就在我带着这个疑问浏览着自己QQ好友们的头像时，一位平时聊得并不多的好友大雄发来信息，“最近还好吗？”

看着这位好友，我点开了他的头像，是一位三十六岁的中年男子，心想三十多岁，应该能有钱借，于是回复道：“不太好！”

“怎么啦？”

“没钱用，你能借我点钱吗？”

“……”

“能吗？”

“你想借多少？”

“两千吧！”我想了想，不敢按自己被骗的数额报，怕把人家吓跑了。

“行，你后面把银行卡号发到我手机上！”随后他又发了个手机号码过来。

说实话，银行卡号发过去时，我真没抱多大希望，但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大雄的信息，“钱转过去了！”

看着大雄发来的信息，我真是又惊又喜，同时也有些感动，他竟然也愿意把钱借给我这么个相当于陌生人的朋友，将来一定要把这钱还给他。

五

我们学校不远处有座古今闻名的山，作为当地的学生有一大福利，就是可以凭登山证全年不限次数去爬那座山。

十月底时，有两个在N城读书的同学联系我，说她们准备去这山上玩，并且准备露营，当然，我必须作陪啊，并且我无意中还把两位同学要来玩的事情与萧云谈起过。

那天我的同学一行四人来到我们学校门口，两位女同学和两个男的，一个是同学表哥，另一个竟然是大雄，我虽然与大雄聊得不是很多，但也还是在网上见过他，所以，他的意外出现也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但我们并没有在同学面前说起这事。

他们刚到不久，萧云也到了，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很白净，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运动套装，给人一种富家公子哥般的阳光感觉，让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男朋友。

人到齐后，就直接向着山的方向出发了。没多久，我们一行人就来到山底下，开始我们的爬山活动，一路上，大家说笑着边爬山边欣赏着周边的美景，他们几个在前，我和萧云在后，他会时不时拉着我的手向上爬。

爬上山顶后，天渐渐暗了下来。那天晚上，我们六个人三个帐篷，两位女同学一个，同学表哥和大雄一个，而我和萧云一个。

是的，我和萧云一个帐篷，但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完全没有做好发生关系的心里准备，所以我把他即将伸过来的手推掉了，然后背对着他睡。

我不知道当时的他是什么心理，反正我们之间的氛围顿时跌入到冰点，他没有再说任何话，我因为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也只好装睡。第二天，他的脸上也不再有一丝笑意，我与他说什么，他都只是简单的敷衍着。

他们回N城后，我在QQ上再也没有见到萧云，给他留言，也不见他的回复，萧云就像突然之间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了一样。

六

在后来的日子，为了挣钱还债，我先是跟着室友转卖镜子，后又跟着她进入了直销团队，甚至因为推销直销产品而被人看轻，再后来又去找了份兼职服务员的工作做。

大二学年结束，我本想利用暑假时间好好挣点钱，可还得回家问父母要第三年的学杂费啊。N城与J城虽然是同一个省的邻市，但坐火车也需要三个多小时。

那天，我下了火车，刚走出出口没几步，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身穿白T的男生。他看上去很清瘦，短短的碎发，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

我的脸上像是写着“学生”两个字一样，他直接朝我喊道：“同学，你好！”

“有什么事吗？”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这样，我是这边某学校的学生，今天是准备回家的，可是到这火车站后才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想问同学借点钱买张回家去的火车票，行吗？”那男生诚恳地说着。

问我借钱？这让我瞬间警觉起来，虽然我很同情他，但因为自己有过一次教训，所以当我搞清楚他的意图后，便尴尬地回复道：“不好意思啊，我口袋里没有钱！”说完便继续朝前走去，可不知道怎地心里却慢慢升腾起一种愧意，就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见死不救的事情一样。

没走多久，又一个学生模样的同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跪在路边，膝前摊着一块纸板。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些异常人的异常行为总是很容易吸引其他行人眼球的，我也好奇这女孩为什么跪在这里，所以凑到她跟前看了看她面前的那块纸板。

纸板上写着：我是某某学校的学生，由于遇到骗子，身上没钱了，求好心人借些钱给我做回家的路费，谢谢！

女生低着头跪着，时不时会抬起眼看看过来看她面前纸板的路人，眼神里透着一丝期盼，又似乎透着一种绝望。

好奇的人们跟我一样，会稍微停顿一下，看看这女孩为什么跪这里，看完，明白了怎么回事，便又继续赶自己的路。

我不知道她在这里跪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否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想到跪地求人借钱，更不知道她这是不是在行骗，但想起火车站前遇到的男生，我似乎更愿意相信他们是骗子。

我也走开了，可心里却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问网友大雄借到钱，我会怎样？如果我也是在火车站附近遇到那些骗子或者小偷，我该要怎样回家去？

是的，我走开了，带着一种揪心的感觉。

七

再次回到学校，交完学费后不久，我联系了大雄，让他把银行卡号给我，我准备先还他一部分钱，可是大雄却回信息道：“其实，这钱可以不还……”

“？”

“是这样的，我前两年跟我老婆离婚了，有一个孩子，也买得有房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看着大雄发来的信息，我的脑子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一般，原来他打这个主意呢。

“还是把银行卡号给我吧！”我没有正面回复他的信息，只是坚持让他把银行卡号发给我。

要到银行卡号后，我先还了他一千块，毕竟我自己还得吃用，还没法全部还清，而且这一年是我们的最后一学年，平时用钱的地方也会比以前多。

大三找工作，对我来说是出奇的顺利。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出去实习了，只有少数同学还没有找到实习的厂家留在学校，我就是那少数中的一个，也正因此，我才有机会仅凭一张成绩单便获得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工作没多久，大雄发了个信息给我，说他最近还房贷压力有点大。我抽了个时间去镇上给他转了钱，至此，我还清了大学时期欠下的债。

八

骗子，我遇到过，我被骗过钱，也被欺骗过感情，我曾深深地憎恨过那些骗子，恨他们的各种伪装，迷惑了我的心智，让我提前体验了人世间的各种艰辛。

但，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什么会上当受骗，如果自己没有任何贪念，不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那么就不会被骗钱；如果不是自己内心空虚，也不会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网络闲聊上，那么所谓的感情骗子自然也就无从下手。

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无视弱者时的那种揪心的感觉。

工作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些道貌岸然的骗子了，也或者自己不是没有再碰到过，只是因为自己没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贪念，所以在不经意间把他们过滤掉了。

而对于那些角落里的乞讨者，我却始终无法视而不见，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有可能是骗子，我也曾看到过或听到过那些关于乞讨者的种种传言，说他们白天把自己装扮成乞丐出去乞讨，晚上则西装革履地去夜店，又说这些乞讨者们每个月收入过万，远高于我们这些普通的上班族。

也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或许真的会有这样的乞讨者吧，但我所看到的情况是，人们已经越来越麻木，能够弯腰朝那些乞讨者的碗里投钱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对于这样的乞讨者怎么可能月入过万？能够讨得一口吃食就不错了吧。

与其让自己也成为麻木人群中的一员，我宁愿自己做一个被那些人欺骗的傻子，因为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其他的私心杂念，所以他们即使骗也骗不到我。

车子在立交桥上拐了几个弯后，慢慢地把城市抛到了后面，田野、河流、绿树、小桥迎面而来，这些景致清晰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