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窄而深,像杆细幺的竹竿,斑驳纤细的石板小路,是这竹竿上的竹节,一截截的归拢着巷子里的住户。不管是窄小才显得拥挤,还是本来这巷子就生活着层层叠叠的人们,巷子的气氛都带着不堪拥挤的喘息。
巷子里住的大多是贫而老的人,也有例外。巷尾的阿土,年少力强,可惜了的是个石脑壳,一岁的年纪上,发热烧坏了脑筋,年轻的父母怎肯有心带着他这个累赘,裹着屎尿布,急吼吼的就丢给了他们寡居的老母亲,巷头住着盲人阿炳,通会南音,在老街的茶楼里坐堂,生计倒还无忧,孤家单日的没那么开销。这两位残缺的青年人包夹着整个巷子里生活的嘁哀。
傻子阿土因为后天来的病,智力还勉强发育了些,听顾奶奶说能有八九岁的心智。顾奶奶年逾古稀,原来老伴走的早,一个人把阿土爸爸拉扯大,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艰辛倒还顺利,谁料想该自己过些清爽日子的时候,又招来阿土这追债的,只得打起精神又当一回妈。阿土爸妈倒还不算全坏了良心,常带着大包小袋来看老太太和傻儿子,只是从来不带后来的那个孩子,鬼鬼祟祟的像是避讳阿土。
阿炳是半道搬来的,也住了十几年了,但巷子里的家长里短的议论从来找不到阿炳的由头。要说这巷子就数阿炳住的宽绰,人少房子大不说,开门就是巷口,所以巷子里的人都觉得与阿炳有些距离。一块街坊住了这么些年,见他还是有点待客的客气,不像老街坊那样尖牙利嘴的嬉笑怒骂。再者说阿炳是个有德行的盲人,大家都没来由待的待他比别人多些宽厚。
巷子是这破落的小城最老的巷子,老而无名,不像那些有名的古镇古巷,有幸住过名扬后世的大隐大贾,又不靠水傍山,所以它的古老只是因为它古老,像个冬天穿着破旧袍子蹲踞在墙根晒太阳的豁牙的老头子,老迈而未有尊仪。小城落后,大河无水小河干,这老旧的巷子,更没有人惦记着它的生计,除了巷口巷尾立着的已被淘汰的木质电线杆,和稀疏的几家屋顶支的天线外,这是一块未被现代文明浸淫的原荒地。这荒地上长着自然的风物,笨重的生铁汲水井和那年代久远长着茅草的破败门楼,以及家家户户院庭中长着的老树,无不构建着一个不曾与时俱进的滞后年代。老巷,老人,老门楼,衰败亦或一种静止的生态。
或是因为残缺所以阿土对阿炳比对别人多一些亲偎,那是阿土才几岁就表现出的宿缘,一个黄昏,黄铜色的阳光通照巷子,巷子里弥漫一种凄蒙又辉煌的色彩。阿炳坐下庭院里依着老树在吹一个黑陶埙,那埙漆黑油亮,有些年头的物件,放在阿炳如削的薄唇上,呜咽的韵律就流淌在浓墨重彩的老巷里,昏沉的时光如水,翻卷着多少往事。巷尾的阿土正在与老迈的顾奶奶哭闹,这痴傻的弱者,那分的是非曲直,只任着性子哭泣欢笑,顾奶奶焦烧的团团转,如雪的白发下都是粼粼的汗水。说来奇怪,正坐在地上撒泼满脸泪痕的阿土,听见阿炳如泣如诉的埙声时,像无意间戳到了可以沟通心灵的开关,一个愣怔,飞快的站起来扑向大门,动作迅捷而怪异,踉跄间还被高高门槛绊了一脚,顾奶奶老朽的身心跟不上这傻孙儿,看见阿土跌倒了,颠着小脚向阿土奔去,心想又要一阵泼撒。阿土一反常态没有趴在门槛上撇憨腔,不言不语,一纵就奔出门去,让担忧的顾奶奶扑了空,老阿婆一脸的诧异,用白手绢抹了抹额头上将落得汗滴,一双小脚,在窄窄的青石路上颠簸的像个遭了风浪的船。
埙音律偏低,音色幽辟,老人讲这是能招鬼的乐器,所以大多数老街坊不悦意阿炳吹埙的,不过都没谁给阿炳提过。既是能招鬼这种无形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通灵的,意识混沌的阿土才正是被这通灵的乐音吸引。顾奶奶追着跑的一溜烟的阿土,气喘吁吁的扶着阿炳家的门框时,阿土正安安静静的蹲踞在阿炳面前,听阿炳双目微闭倚在树干上陶醉的吹埙。阿土眼睛亮亮的,从没这么有神过。
当晚顾奶奶用一个花头巾包着十几个鸡蛋,在阿炳面前支吾支吾的,欲言又止,“阿炳,你晓得~阿土的脑子烧坏啊,他爸妈又有新的伢子,哎!老太婆不死还能帮他们拉扯几年,但终究是个拖累,不哭闹还好,这痴痴傻傻的人哭闹起来真叫人心焦,不能打不能骂,本就少人待见,老太婆就更不能够薄待他。阿炳下晚的时候你晓得啊,听见你吹埙,阿土灵醒的很嘞,不晓得哭了也不闹,所以阿炳你看能劳烦你以后多担待着阿土,他来听,你莫要轰他嘞?”阿炳架了水晶圆墨镜的鼻梁抽了抽,脸上的表情像崩开了捆扎的线,僵硬的笑容不乏真诚。“顾阿婆,你烦琐了,阿土是我的小辈子儿嘞,难得他悦意听我吹这招鬼的东西。街坊四邻的这些年大家伙也没侮晦我这有目无珠的人,我怎地能没心窝的赶阿土么,再说阿土静安的听我吹,怎么劳烦我,我还多个不晓得喝倒彩的听众嘞”。顾奶奶听阿炳这样说脸上老褶如花,喜望超越了老年人惯有的安恬情愫。
在沟通情感上,音乐真是伟大的创造,痴傻的阿土,也能从中听出快乐忧伤,木讷的眼神如泛波的湖水,嘴角的翕动如一尾灵动的小鱼,这可怜的人儿,生来厄难,知道快乐真是件赐予。
每天阿土都去阿炳家,先是下午阿炳从茶楼归来的时候才去,后来就等在巷口,安安静静的蜷卧在门楼下,待阿炳归来阿土痴木的脸上表情很古怪,但总是一种惊诧的笑。再后来阿土竟能与阿炳相跟着去茶楼,而且一整天都能相安无事,顾奶奶就把阿土收拾的干干净净,格格的小褂,浆洗的笔直芳香,胸前的小口袋里塞着洁白的手绢,一个土黄色的就挎包是阿土爸爸上学时的书包,包里时常塞着一些阿土爱吃的小吃食和一个超大的水杯,用个大的玻璃罐头瓶外面用毛线缠了厚厚一圈保套。每天顾奶奶早早起了,烧一锅热水,放些胖大海放些糖放在庭院里晾着。等阿土吃了早饭就灌好两杯,给阿土带上,一杯是给阿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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