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狗

在河的这一边，望去那一边，可以看见一条狗。在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触目惊心。

狗大概降临在一个干柴烈火的夏天，马路上的汗水都被蒸腾的那种夏天。狗在落地的时候，屁股被烫掉一片毛，嗷嗷直叫，这时狗就知道，它这苦恼的一生。

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正在笼子里晒太阳。它觉得全身的毛都要被烫掉了，但狗它不在乎。其实它什么都不在乎，诸如今天吃什么，对岸那个傻逼是谁，等等无聊的事。

狗大概在我看见它之前的许久里，都在那个笼子里度过。它有一些时候会一时兴起，通常是在天晴的时候，想要把这个脏得乱七八糟的笼子装修成豪华总统笼子。但它又动了动面前的那个饭碗，就呜咽地低下了头。

狗心里想，笼子和笼子外面的天看起来一样大。

另一些时候，狗会想要找个老婆。狗精神抖擞地站起身，高傲地挺着胸，绕着笼子的边缘使劲地走上几圈。

汪汪汪，它叫。其实它想说的是，喂，美女，美女，美女！我好喜欢你啊，我们来生孩子吧！

当然它是找不到美女的，因为它又在笼子里趴下了。

在趴下的时候，它想，哎呀，笼子和笼子外面的天看起来一样大。

虽说狗是一只无聊的狗，但它也会编些故事来兴奋一下双眼。比如它会想，笼子和天一样大，笼子压在我身上，我要是不在笼子里了，天也会压在我身上。天可像一团暖烘烘的棉花糖一样，压在我身上，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时候狗动了一个坏脑筋，它想要趁天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把天一片一片地撕下来吃掉。

狗想象着天的口感，捂着嘴哈哈笑，笑得背上的肉都抖了起来。笑累了以后，狗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天那么爱我，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怎么能随便把它吃掉呢？

狗顿时羞红了脸。

狗汪汪叫了两声，它说，喂，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要吃你的，只是你真是太好吃了。

狗开心得又笑了。

笑的时候狗抬头看看天，可是看见了笼子。狗又垂头丧气地趴了下来，用鼻子顶了顶眼前的饭碗，眼泪掉了下来。

又过了好几天，狗毫无生气的想:“不开心！找个老婆都找不到，不活了！”

顿时一团火在狗的内心，爆裂得像心跳。狗瞪大了双眼，一咬牙，一跺脚，举起饭碗砸在了头上，还一头撞向了笼子。

当然在撞向笼子之前，狗哇呀呀地叫了好几分钟。最让他气愤的是，那笼子对它居然不理不睬。

所以它就撞上了那笼子，然后头痛欲裂，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我看见狗被笼子弹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狗闷闷不乐地又趴下了，眼里没有什么光芒，也没能在另一个干柴烈火的夏天里死去。

狗用它的耳朵扇着风，另一些时候绝望地用耳朵捂住了眼睛。但是眼睛会流泪，流进耳朵里。而一旦流进耳朵里，狗就觉得脑子里有一滩水，在流来流去。哗啦啦！哗啦啦！

但狗不想去管它。狗心想，废话！绝望的人怎么会看到任何除绝望之外的事实呢？

有时候笼子会很同情狗。笼子拍着狗的肩说，喂，你的肩怎么那么小？

狗白了笼子一眼，说，干嘛。

笼子神采飞扬，说，你不可以这么沉沦的，你呀，你呀，终究是不该这么沉沦的。

狗捂上了耳朵。

笼子好心地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来撞我，看看能不能撞翻我，好不好？这样可好玩了！一定能让你振作起来的。年轻人嘛，终究是该振作一些的！

狗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然后狗开始撞笼子。狗发现笼子是个丰富多彩的东西。狗有时撞到了笼子的肚皮上，有时撞到了笼子的膝盖上，有时撞到了笼子的脑袋上。

笼子哈哈大笑。这时，狗撞到了笼子的裤裆上，笼子顿时不笑了。

笼子闷闷不乐地说，你看你把我撞坏了，疼死了，眼泪都出来了。笼子伸出手举起眼泪让狗看。

狗不屈不挠，继续撞着笼子。笼子说，你够了，你肯定撞不过我的呀，还撞什么撞，回去睡觉去！

不管狗怎么撞，它都绕不过笼子。笼子像一个称职的笼子一样，横在狗的面前。

狗生气了，说你不是同情我吗，怎么不让让我。

笼子把手缩回去，收好它的眼泪，向狗点点头，说我来给你……啊！

狗撞到了笼子的嘴巴。

笼子说，给你讲个故事，想当……啊！

狗撞到了笼子叮当作响的牙齿。

笼子说，想当年，玉皇大帝和弗洛伊德还……啊！哎哟！哎哟！

狗撞到了笼子的裤裆。

笼子生气了，说我再也不陪你玩了。

狗生气了，回去趴下，盯着它的饭碗。狗发现那是一只精致的饭碗，精致且无聊的一只饭碗。

其实狗很讨厌它的饭碗，但它不能把这个告诉它的饭碗，因为狗要靠饭碗吃饭。

狗有个理想叫靠天吃饭，这是他在饭碗里吃饭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的。

狗怀疑它的饭碗不爱他的时候，狗就去拍饭碗的马屁。

狗说，饭碗呀饭碗，我爱你。

虽然狗并不爱饭碗，但饭碗听了很开心。饭碗诗兴大发，大笔一挥，豪爽地大声说，今晚多加两口饭！

狗开心地去舔饭碗。

狗想它一旦吃饱了，就好再去撞笼子了。

这时饭碗大叫，可是笼子外面就没有我了诶！你到底爱不爱我？不爱，我马上就走！

狗大惊，吓得浑身发抖，裤子都湿了一大片。

狗热泪盈眶、深情款款地说，饭碗呀饭碗，我爱你。

说完狗的热泪就拽着它长长的深情，掉了下来。叮叮咚咚的，像山泉的声音。

饭碗满意地点点头。

我再一次看见狗的时候，狗哭得睡着了，就像我从没看见过它，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它就这样停放在那里，不干不净、不生不死、七零八落地。

2015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