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四四:打不过时,试试加入
(此部分为钱德洪为王阳明所录《朱子晚年定论》作的引言。在《传习录》编订众弟子心目中,整个《朱子晚年定论》是作为《传习录》的辅助材料出现的,用以印证阳明心学同朱子晚年定见的一致性。)
《定论》首刻于南、赣。朱子病目静久,忽悟圣学之渊微,乃大悔中年注述误己误人,遍告同志。师阅之,喜己学于晦翁同,手录一卷,门人刻行之。自是为朱子论异同者寡矣。师曰:“无意中得此一助!”
隆庆壬申,虬峰谢君廷杰刻师《全书》,命刻《定论》附《语录》后,见师之学与朱子无相谬戾,则千古正学同一源矣。并师授叙与袁庆麟跋凡若干条,洪僭引其说。
阳明心学同朱子之学之间,一直纷争不断。以至于后人觉得两个彼此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定然是在同一个时空中撕扯过的。实际上,两个了不起的人之间,间隔着将近三百年的时空。公元1200年,七十岁的朱熹与世长辞。两百七十二年后,王阳明才在一个殷实之家呱呱坠地。
老年朱熹,给人留下严谨的道学先生的面孔。相对于王阳明而言,朱熹的面孔更接近于以“温良恭俭让”著称的孔子。从岁月隔阂角度讲,朱熹也早王阳明将近三百年,似乎距离孔子更近一点。
少年王阳明,给人留下豪迈、不羁的印象。七八岁时,他同自己的父亲讲,自己要立志做个大将军。几年后,又改口说要立志做“圣贤”。这个同今天所有少年没什么两样的少年,最大的“魔性”便是从此笃定地抱定了这个“学为圣贤”的志向。为了做圣贤,他出入佛道,最终归本孔孟。他沿着朱熹标定的通往圣贤的“格物”之路,与好友一同从“格”竹子入手,立志格尽天下事事物物,以最终实现“学为圣贤”的初心。奈何说说简单的东西,做起来难于登天。在竹子面前静坐七天七夜后,终于高烧病倒的王阳明意识到——此路不通——至少朱熹给定的这条路他王阳明走不通。格明白竹子尚不可得,如何能格尽天下事事物物。
圣人讲过“人人皆可以为圣贤”,“学为圣贤”的这条路便一定是存在的。《大学》明确给出了“大学之道”的“三纲领”“八条目”,沿着“三纲领”“八条目”,怎么会做不了圣贤呢。被抛到龙场困境中的王阳明,遭遇着前所未有的生命与精神上的双重困境。痛定思痛,他苦苦思索。圣人如果处在我的处境上,他会怎样做?又反过来想,假如我处在圣人的处境中,我又会如何做?最终,他的头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八个字——“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从此,他专注于“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并由此意识到所谓“知”,不是外在的“知识”,而是无所谓外也无所谓内的“良知”,这个“良知”是孟子所讲的“不学而能”“不虑而至”,是人人所自性具足的。由此,进一步推展,“格物”再也不是朱熹所讲的“穷尽事物之理”,而是“格正内心之非”——正其不正以归于正。
正是这一念的相左,天下儒生选边站队,或坚决信从朱熹,视阳明学说为异端邪说;或坚决信从阳明心学,认定朱熹所说是迂腐之见。从此纷纷嚷嚷,争论不休。
从相异的角度出发,圣明如王阳明,也在同他人的信件中,表明只要讲的是真理,即便是出自鄙夫之口,也是应当信从的。只要不是真理,即便是出自圣人之口,也应当允许质疑和反对,铿铿然如同行将就义的烈士。或许,正是阳明先生自己的铿铿然,引发了门下弟子的举旗站位,同时引发了朱熹粉丝团队的敌意。
《朱子晚年定论》首次刊刻在南安、赣州完成。朱熹先生晚年患眼病时日较长,休养期间忽然领悟圣人之学的深远、微妙,方才后悔于自己中年时期那些轻浮著述的误己害人,于是以书信形式广泛告知四方同道学者。阳明先生读了这些信件之后,欢喜于自己的“致良知”之学与朱熹先生晚年观点的一致性,便亲手抄录了一卷,门人弟子将其刊刻印行广播天下。自此之后争论先生学说与朱熹先生学说异同的人就少了许多。阳明先生说:“不经意间竟然得到这样有力的帮助。”
嘉庆六年,虬峰人谢廷杰刊刻印行《王文正公全书》,在《语录》后附录了《朱子晚年定论》,以凸显阳明先生的学问与朱熹先生的观点并无相左冲突的地方,以此表明自古以来圣学正统的同宗同源。在这里“我”除了将阳明先生的序与袁庆麟先生的跋等若干条合编成册外,还冒昧地引用两位先生的文字拼凑成这篇小序作为引言。
或许,当阳明先生真正说出“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时,恍然间也是有领悟的。既然“天下之人心”都是“我”之心,干嘛容不下近三百年前一个积极上进的老夫子的局限性呢?
心念通时,蝴蝶自来。看到朱子晚年信件的那一瞬,阳明先生明白,这哪里是他同朱子之间观念上的和解,分明是自己本然之心与使然之心的一次“和解”。在这“和解”里,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致良知”之学的“渊微”——精深微妙。
视自身与天下万物为一体,哪里是一种说说而已的观念或“知识”,不到打不过、打不赢、打不出个所以然的境地,哪里会真正去想“一体同然”?毕竟,打不过时,最好的结局便是“加入”。
打不过时,试试加入。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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