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收档，沈玉翎和《华声》报的记者小李分了手，站在曼哈顿街头给方若施打电话：“喂，阿施，我在47街口，出来一起吃中饭？”
“不要！”现任万通商业投资银行业务开发部主管，正牌女强人方若施大小姐在那头低吼。“我这里千头万绪，没工夫陪你吃饭！”
玉翎好整以暇地微笑：“那我给你送几张报纸过去，让你在公司打地铺，以示精忠报国？”
“这个主意还真可以考虑，”阿施叹气。“人人争先恐后，为老板孔雀开屏，巴不得有人先松懈下来，年终奖金就少掉一个人去分了。”
“地球也会爆炸，世界也会消亡，阁下倘若即刻毒发身亡，你那破公司就倒了？！你的老同学可只有我一个。”
阿施撑不住笑了：“和你这种泼皮无赖同过学，实在是我生平最大恨事！”
“出来！闲话少说！”玉翎大喝一声。“我到La Madeleine等你。”
玉翎“啪”地关上手机，转身往华尔街的方向走。阿施做事做人都有股子狠劲，从不懂得顾惜本钱，一忙起来靠喝咖啡度日是常有的事。然而——女超人也还是要先吃饭再去拯救世界，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才刚过了元旦，虽说今天阳光明媚，气温依然很低。寒风从曼哈顿的钢筋水泥缝隙间扑打过来，玉翎裹在厚厚的呢子大衣里，把领子竖得高高地，围巾手套捂得严严实实，还是觉得冷嗖嗖。街上人来人往，各种肤色的都有，照样有年轻的人们露肩膊，露肚皮，仿佛热得不得了的样子。
啊，年轻有年轻的好处，玉翎心想。她们年轻的时候……唉，阿施也不是这样的。那时她是鸳鸯蝴蝶派的盟主，最懂得讲究文武之道，张弛有度，吃喝玩乐的事儿哪里少得了她？如今远离开爹娘故土，在这个现实的资本社会里谋生存，她一个单身女人不死拼烂打，还能倚靠谁？
玉翎是很了解阿施的，也很欣赏她。
La Madeleine离阿施的公司很近，等玉翎赶到，刚把大衣脱下来，抬头已看见方大小姐端坐在里面临街的窗口边，向她招手。
玉翎坐下来，看见桌上有蒜茸面包，撕下一片来就往嘴里塞。
阿施穿黑色青果领西服套裙，米色丝衬衫，见状摇着她那颗短发微卷的，美丽的头，一本正经地教训玉翎：“你好不好斯文一点？这可是华尔街青年才俊吃午餐的高级法式餐馆！”
“见你的大头鬼！这些人个个头上寸草不生，什么青年才俊？”玉翎嘴一撇。跑了一个整整上午，她是真的饿了。“再说，即使是青年才俊也与我不相干，你矜持一点，守好自己的卖相就得了。”
“大中午的，你把我叫出来买单，还敢刻薄我！”阿施杏眼圆睁，眼角细微的鱼尾纹都拉平了。
“啧啧，淡定！淡定！才叫你要守住卖相，你就原形毕露！”玉翎嘻嘻笑。她们二人是大学同班同学，同窗共读，同室而居，长长四年时间孕育出来的感情，岂止亲如姐妹，简直胜过亲姐妹多多。玉翎接着唠叨：“说实在的，你赶紧趁着还有相可卖，把自己嫁出去是正经事儿，别再挑三拣四了。”
“男女之间的情事，最理想的状态是相恋，其次是单恋或者暗恋，”阿施手里的刀叉从容不迫地切割着面前的三文鱼块，叹口气：“我这样的最惨，无论明的暗的，统共无人可恋！”
爱情真是女人身上的死穴，她们需要去爱，更需要被爱。从前在大学里，阿施也不是没有行情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蹉跎来蹉跎去，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只落得至今孑然一身。玉翎拍拍她的手背：“你身边，如今也不是没人追。市面上的男人，性格都有千奇百怪的缺陷。你把条件放宽一点，将就一点……”
“将就？”阿施手里的刀叉停顿了一下，冷哼一声抬起头来。“既然已经熬到了这把年纪，我更不能将就了。”
固然是不肯将就，其实也没有办法“将就”了。只有把日子孤独地过下去，等候命运的裁决。玉翎心下黯然，吸一口气：“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那一天是何年何月？鸡皮鹤发地来一场黄昏恋？！”阿施摇摇手，不耐烦地打断她。“哎呀呀，好了好了，换个话题！你今天进城里干什么来了？”
“最近林肯中心要举办一场大型音乐会，150多名中美音乐家同台演奏中国名曲，你知不知道？”
“广告和介绍文章满天飞，想不知道都不行，”阿施把一粒鲜贝送进嘴里。“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场音乐会的主要策划者和组织者，是个中国人，女人！《华声》报今天派记者去采访她，总编老赵叫我跟着去拍照。”
阿施把嘴一撇：“应召女郎一样随叫随到，拍出来的照片也不过是供人们看过以后就扔掉，对社会没有重大贡献，自己又挣不了几个钱！我说你成天瞎折腾个什么？踏踏实实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好吗？”
沈玉翎不是专业摄影师，她的正经职业是老人院的注册护士。阿施点石成金已成职业习惯，挤兑她这点倒贴钱的业余爱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玉翎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那女人名叫刘亦琏，和我们年纪差不多。毕业以后，本来在某大公司编电脑程序，干得好好的，偶然撞上了一个除了梦想什么也没有的音乐家，居然就死心塌地爱上了！还要把自己的工作辞了，嫁给他，一心一意帮他实现梦想。”
“嗯？”阿施大不以为然。“又一个理智被爱情吞噬的女人。”
“她这个‘东方遇到西方’的主题策划很有创意。今天的记者小李子一心要爆冷门，问题提得很刁钻，想要挖出点儿她的隐私来。那刘亦琏有问有答，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她的音乐家丈夫守在一旁，全程笑眯眯，一言不发，眼睛只在她一个人身上。”
方若施的八卦心终于被撩拨起来了：“刘亦琏有闭月羞花之貌？”
玉翎喝口水，摇头：“长相一般吧，不过很聪明。”
“看看人家，家庭事业样样红火！我怎么就不行呢？”阿施又感慨。“都是老母亲十月怀胎养下来的，她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玉翎“噗哧”一声笑出来，差一点被刚喝下去的水呛着：“这么容易就受刺激了？人家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专业，你能做到吗？放弃了专业之后，还要弯下腰给丈夫做垫背，让他上马驰骋，你行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一天不盖棺，一天不能定论，”阿施咽下最后一口水果蛋挞，顺手把手里的餐巾扔在桌上，掏出钱包，招呼waiter付账。
Waiter遥遥一指玉翎身后的某个角落，说那边有人已经付过了。阿施定睛看过去，立刻站起来：“哎呀！是他啊！来来，我们过去谢谢人家。”
“要去你去！”玉翎的黑松林起士蛋糕还没吃完，动都懒得动一下。“你的人情债，你自己去还。”
“算你狠！”阿施咬着牙齿轻叱。“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两人说话间，那男人却已主动走到她们桌边，用英文招呼阿施一声“方小姐”，说：“好久不见！”
“Jason啊，没想到你今天会在这里！”阿施也用英文回答，脸上转眼之间堆出灿烂明媚的笑容。
“Jason刘先生，恒安公司董事长，”阿施介绍，悄悄伸手拎着玉翎的袖子要她站起来。“这是我的老同学，此地知名才女，沈玉翎女士。”
玉翎不得不暂时放下蛋糕，站起来和男人微笑招呼：“您好！”
这男人看上有些年纪了，脸型方正，脊背挺直，穿一身考究的深灰色西装，也绝不是站在人堆就显得鹤立鸡群的那种类型。他跨上前一步，和玉翎握手：“沈小姐，幸会！”
他的掌心干燥暖和，语气几乎是温和的，却带着几分难以解释的，权威的意味。对此地所有用英文名字的华人, 玉翎本来有些下意识的抵触，见他这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心里便更加不以为然。
Jason似乎对玉翎的冷漠毫无知觉，依然微笑，转头对阿施说：“早就看到二位了。见你们聊得开心，不敢贸然过来打搅。”
“刘董客气了，早知道您有空啊，我就打电话过去叫您出来给我们买单了！”阿施咯咯笑，顺手拉过旁边一把空椅子，热络地请他坐下。
能够让阿施迅速放下身段，摆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态度，绝不会是因为Jason今天主动给她们买了这一单。玉翎心里明白，这个Jason刘必然是阿施的老资格大客户，方大小姐就坡下驴，要现场办公了。
果然，他们二人很快进入关于股市涨落、投资行情、银行利率的热烈讨论。沈玉翎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告辞出来，独自往“世贸中心”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