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井盖底下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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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井盖底下的人们

    阿姐出殡那天，这个破旧的村子迎来近几年未曾出现过的一场大雨。雨中没有哀嚎和悲伤，只有麻木和老天爷掉的眼泪。阿爸穿着破破烂烂的蓑衣，弓着身子大骂阿姐不孝，要走也不好好走。送葬的人很少，阿姐的同学也只来了一个，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我知道那个男生，他曾在阿姐的日记簿里出现过。

      阿姐走了，我的恨和耻辱得到了释放。她是可怜的，这么年轻就离开了。我也是可怜的，老天爷连恨她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了。阿姐是家里的长女，我是家中的独子，在我们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阿母在我还小的时候因得了风寒没钱医治便离开了人世。阿母走后，家中就剩下阿爸，阿姐和我 。如今家里就只剩下我和那个爱酗酒赌博的父亲。

      阿姐是跳河自尽的，这一切来的毫无征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决绝，包括我。阿姐比我大五岁，人们都说她是村子里长的最好看的女人。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一共有两名老师，两名校长，和两所学校。所谓两所学校不过是两间破旧的屋子，而且里头也只有十几个学生。那两名校长是一对夫妻，他们是校长也是学校的老师，在村子里颇受尊重。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总之他们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有了，听说是从北方来的读书人。阿姐从小学和初中都是在那两间屋子里读书的，她的成绩很好，但朋友很少。我不喜欢读书，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然后跟一群和我一样不爱读书的人在村子里厮混。阿姐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镇里的高中，可是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她却在高考的时候落榜了。

        头七那天，阿爸照常出去赌博，家里只剩下我，没有了往来的男人。我凝望挂在墙上的阿姐的遗像，她笑的无忧无虑，眼睛弯弯的，像月亮。那样的笑容阿姐极少露出，平日里的她总低着头走路，从来不露出笑容。夜深的时候，我有些疲倦了，可我不愿奔赴梦乡，内心的愧疚和矛盾刺激着我的心脏。过了一会儿，邻家的阿玲带了些祭品过来。她是阿姐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眼底追随的身影。她已经不上学了，家里人付不起学费准备靠她挣点嫁妆。她从黑夜走来，星光为她点灯，她没有哭泣，但我知道她是难过的。她告诉我让我好自为之，然后深深的看了墙上一眼便转身走进黑暗。我想叫住她，但只有叹息破口而出，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自从阿姐走后，那块把一间房隔成两间房的布帘就消失了，就像从未有过一样。但在心里，我总觉得它是存在。阿姐走后不久，我做了一个梦，她赤裸的，痛苦的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她向我呼喊求救，可我却害怕的跑开了。最后，我惊醒了，我看着以前阿姐睡过的床，忽然想起阿姐躲着被子里传出的隐忍的抽泣声。贫穷的生活，淡薄的人性逐渐把她推向深渊，她渴望的不到的自由带走了她鲜活年轻的生命。  阿姐离开后，父亲靠着以前阿姐替他挣来的钱肆无忌惮的挥霍。而我依旧在村子里厮混，我时常碰到阿玲，可我们之间无话可说。有时，我也会看见出现在阿姐日记上的那个男生，他和阿姐一样很少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姐那个男生曾经在离家不远的那棵大树下偷偷看她。凭着男人的直觉我知道他是喜欢阿姐的，但他和我一样胆小懦弱。

        父亲原本是不赌博，也不酗酒的，他凭着年轻的身体为我们遮风挡雨。可后来不知怎么了，他开始酗酒、赌博，赢钱的时候就给我们带些熟食回来，输钱的时候便对我和阿姐拳打脚踢。后来他在镇里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人跑到家里让他还钱的时候看上了漂亮的阿姐。他为了自保，便出卖了亲生女儿的身体，那年阿姐十六岁。周围的人都在嬉笑看热闹，父亲蜷缩在角落冷漠的看着他们将阿姐拖进房间。那一天整个村子的人将我家围得滴水不漏，有人想去阻止，有人想看热闹，有人叹息着……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那一天是阿姐一生的噩梦也是我一生的噩梦。自那以后，父亲好像发现了新的赚钱方法，家中时不时就出现一些陌生的男人。如果阿姐反抗他就用拳头往阿姐的身上招呼，慢慢的阿姐从最初的反抗到最后的屈服，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哭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瞧不起我们这一家子，明面或者暗地的谩骂像蒲公英一样铺天盖地。阿爸从那些男人身上得到的钱大部分都拿去赌博，只有一部分留给阿姐上学，一部分留给我们当生活费。阿姐以为考上了高中就可以得到了解脱，可好景不长，她的同班同学把她的丑闻传到她所在的高中里，于是她被所有人再一次的孤立。每个周她回来的时候身上总会出现新的伤痕，我知道噩梦还在延续。上了高中的阿姐越发的成熟迷人，她的美丽为她招来了一群恶魔。可她不是公主，她只是灰姑娘，没有王子会来拯救她。在父亲的拳头下我的沉默和软弱已经成了习惯，我眼冷的看着阿姐，我用我的憎恨来掩饰内心的软弱。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同我胆小懦弱。比如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明明眸中藏着爱恋，却不敢挺身而出。

        上了高中后阿姐的成绩依旧拔尖，我知道离开这个地方是她努力学习的动力也是她最后的希望，因为我跟她一样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可是她终究还是失败了，高考的失误给她沉重的一击，因此在希望破灭之后她选择了死亡。那一年，她十九岁，正值青春大好年华。她的一生如同蝼蚁一般，生的时候遭人唾弃，死的时候还成了笑料。

        次年，村子里发生了三桩大事。第一桩大事是我们那个爱赌博的父亲在赌博的时候跟几个恶棍起了争执最后被活活打死了。第二桩大事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在阿姐跳河自尽的那条河里自杀了。第二桩大事是阿玲要嫁给镇里的地头蛇，那个地头蛇已经娶了好几个老婆，但阿玲的父母为了那笔丰厚的嫁妆还是把他们的女儿给嫁给他当小老婆。当我得知这两件事后，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我想带走阿玲，但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带她离开的理由。这样的痛苦一直持续到阿玲结婚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深夜我照例出去厮混，经过阿姐自杀的那条河时却意外的看见阿玲像根木头似的伫立在河边。银白的月光为她的躯体镀上一层银光，使得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格外的诱人。我的心霎时恶意滋生，双脚不受控制的朝她走去，我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并且死死的抱住她。最后我把她拉进附近的丛林里，我的大脑充满了欲望，我不顾一切想要得到她。她挣扎得越激烈，我的内心就越激动。也许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于是她放弃挣扎绝望的抽噎起来。她的眼泪湿了我的整个手掌，这使我想起我那可怜的阿姐，想起她被拖进房间时的绝望，我想起了我的懦弱。最后我放开了她，在黑夜里我看见她跌跌撞撞的向前跑，而我在原地痛哭长啸。

      第二天，阿玲逃婚了。我看见地头蛇将阿玲的父母推到在地上，我看见人们围着凑热闹，唯独没有看见阿玲的身影。我不知道阿玲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我认出来，但这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我要留恋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恶人，包括我。在天井底下生存的我们都在苟延残喘，我们都没有真正活过，我们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阿玲逃婚后，我去给阿姐上了一炷香，然后我身无分文的上路了。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可以告别的人，我走的无声无息。我不知道我能否可以存活下来，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我只知道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带着阿姐的灵魂离开这个地狱，我要逃出天井，我要沐浴在阳光之下。

        如果有一天我有幸遇见阿玲，我会告诉她，我曾喜欢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