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是弘福寺的和尚,已年过二十的他竟从未踏足过山下一步。对于外面的花花世界,早已心生向往。人们可以想干嘛干嘛,想吃肉就吃肉,想骂脏话就骂脏话。可是在寺里就不行,哪怕是在心里有这个想法都要在佛爷面前忏悔。
偶尔心里不快了,诅咒几句小沙弥都要自己掌嘴念经忏悔,何等厌烦啊。喝水之前亦要念一段往生咒方能润润嘴巴,又是何等麻烦。可又不能不做,这些事打小就养成了习惯的。习惯真是害人不浅,于是和尚开始尝试着骂了人不忏悔,喝水前不诵经。
如此这般,他倒开始洋洋得意起来。他会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面,掰着指头数自己今天犯了多少戒。
和尚没有名字,名字是在家人的说法。出家人的说法叫法号,法号就是和尚的代号。好比是一个作坊里做出来的东西的编号一样,只供人呼喝,并无其他意义。
和尚刨着脚下面那厚厚的金黄的落叶,开始想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名字是父母给的,里面包含了父母的期望。可是和尚并没有见过父母,从来没有。他是老和尚下山的时候捡回来的,那时他还是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和尚小的时候,看到上山烧香的小孩子都有父母陪伴。他都会在心里想那老和尚是不是个强盗,把自己从山下抢来做苦力的。亦或者,自己的父母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就被这老和尚捡来做了徒弟。这老和尚的心也真狠,且不说要我一辈子在这里为奴为婢伺候他。却难道不曾想到我父母的悲伤吗?他们再也找不见自己的孩儿,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
小和尚就这样想着想着成了大和尚,二十年间不曾去过山下。听去过山下的师兄说,那里简直热闹极了。永远不会担心自己枯燥。到街上瞧一瞧都有无比的乐趣,更别提馆子里面数不尽的美食,阁楼上看不完的姑娘,还有赌坊里响不停的色子。
想去哪去哪,想吃啥吃啥,那样活着才叫一个自由。和尚被说得越发的心动了,拿着笤帚的手攥得紧紧地。他抬头看着已经光秃秃的银杏树,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
书生是筑城文昌阁的书生,已年过二十的他依然没有成家。别人已经膝下有儿了,他却还是孑然一身。怪只怪他太穷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粮养个女人。他不光太穷,还太酸了。对于一切他认为俗不可耐的事都是避而远之的。
凡是这个时节去外面的州府转一圈,备些货出去卖了再换些这大山里稀缺的东西回来卖,准是稳赚不赔的事。可他偏就瞧不起那些倒来卖去的商人,一身的铜臭味。商人不仅有辱斯文还得饱受风霜。想想都难,快别说让他去沿街叫卖了。
且罢,那就去私塾做个授课先生吧。可他觉着对不起自己这一肚子的墨水,那可是指点江山的经世才纶。更何况教的那些不是富商子弟,就是官宦子弟。将来好让他们鱼肉百姓,盛气凌人吗?
这也作罢,那就开间诗书小阁,既能舞文弄墨也能赚些家用。可是且不说这开一间小阁子需要多少成本。单是那些不懂装懂的附庸风雅之辈就已叫书生恶心的了,这个念头是万万也动不得的。
年久日深,那书生已别无他想依旧呆在文昌阁里整理书籍。尽管落魄了点,但他还是穿得隆重,此时节他还要头戴冠脚蹬靴,长袍大袖上已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
一日书生打扫完阁楼,倚在那东门之上。看着那门下来来往往的俗世之人,好不叫他灰心啊。没想到这人呐,活着就为了那一天三顿,实在是莫大的悲哀。看完那些匆忙的人,他又即刻回到阁楼上捧起一本《金刚经》看得入神。
可是楼下响起的鞭炮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仔细一算这已经到了中秋。难怪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笼,燃起了爆竹,月饼上的那层酥油味弥漫了整个内城。书生既没有家人要团圆,也没有钱去叫一桌好的饭菜。
无奈的他只能信步而行,从东门一直走到弘福寺。东门到寺院还是有一段路程的,可书生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到了半山腰,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心中不免又开始泛酸。当即作了一首诗:“中秋时节拜蟾宫,月缺月圆时时有。今夜相聚明朝散,不胜佛前添灯油。”
书生就是书生,即刻就作了一首贬低世俗的诗来,虽不精彩但好歹也是抒发了自身的情感。再往上走书生就过了桥,进了庙。燃了几支香,在佛前许了几个愿。坐在了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满地的金黄踩得脚下舒坦。
恰巧和尚刚从山门外回来,看到山下的灯火心生向往,但又不敢下山。摇着一颗明晃晃的大脑袋回到了佛堂前的树下,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书生想不到这出家的人怎么也有烦恼,这烦恼丝不都在自己头上吗。和尚亦不明白书生为何会烦恼,这山下面的花花世界何等的精彩。
两个人互相交谈起来,方才知道一个想上山另一个想下山。这两个错乱的人,过着各自羡慕的生活。于是两人凑得更近了,灯光之下两个人倒有几分相似,眉眼处更是难以分辨。两人灵机一动,便就互换了身份。和尚穿上了书生的衣服,书生也削去了自己的头发。
第二日,书生坐在佛堂前念起了佛经,也算得心应手。和尚跑到山下,自由的身子自由的灵魂,瞬间便消失于街头巷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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