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谎言

他曾在悔恨中鄙视自己的曾经，也曾在羞愧中救赎自己的灵魂，他不是钢铁，但却称得上是一个战士。

我没有资格去求得当事人的原谅（尽管时隔多年后每提及此事，他都让我不要再将这些不愉快放在心上），时光也不能倒流，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不断的烈日灼心般的自我审视、省察、忏悔中，修正和救赎自己曾经颠倒的灵魂，并不遗余力地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唯有如此，才能从那些火辣辣的悔恨和羞愧中彻底解脱，也才对得起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

记忆是有重量的。

有的很轻，像淡淡的云烟，随风而逝；有的很重，像一块儿巨石，缓缓而无声地沉入生命长河的最深处——任凭岁月滚滚，依然不为所动。

年少时脱口而出的一个谎言，便是这般沉重的存在。

意识觉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每逢夜深人静，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个不速之客，循着成长的足迹悄然爬上我的落满歉意、悔恨和羞耻的心灵窗台。

面对曾经颠倒的灵魂，我不止一次地拷问自己：为何当时会那么自然地栽赃陷害一个温暖纯良的人？为何我会那样嫉妒而不是欣赏时光的优秀，总是将他视为假想敌？为何我的心是那样地歹毒？

我叫洪零金，五行缺金，因此，老爹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上学后，我发现同学里也有缺各种“行”的，但人家取名的原则是缺啥补啥，比如王金鑫，李木森，张浩淼……出于好奇，我就问父亲为啥我的名字跟别人不一样，他说：“物极必反，零的尽头便是无穷，将来你会发大财的！”

我半信半疑，直到成为学校第一个戴红领巾的人，我才意识到父亲的智慧。老爹小学，肄业，但我觉得他是个哲学家。凭借这个又红又专的名字，我一路走来，顺风顺水。

老爹的取名哲学让我刮目相看，但他的育儿哲学则让我有苦说不出。他相信严师出高徒，不打不成器，为此，调皮捣蛋的我没少挨揍。

说来也是奇怪，没有继承他的哲学，倒是继承了他的别具一格。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别的小伙伴儿都学会了撒泼，而我学会了撒谎。

想必每个人的童年中都有那么一个难忘的夏天。

烈日当空，却挡不住一颗贪玩的心。知了不知疲倦地唱着聒噪的歌，风儿追着活蹦乱跳的少年，下河摸鱼，上树捉鸟……漫长的暑假，欢声笑语填满了故乡的每一寸土地。仿佛，一个猛子扎进时光深处，再出来，便已不再是当初少年。

这些美好的画面固然令我难忘，但更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我捅了人生的第一个马蜂窝，也编了人生的第一个谎。

时光是我的发小，我的同班同学，我写“我最佩服的人”、“我的好朋友”等命题作文里面的主人公。小光是老师和村里人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我很钦佩他，也为我们是好朋友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小光学习很好，每次都考第一，作文每次都被选为范文在班里读，数学更是好的不得了。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个老古董，特别坏，总是在放学前留下一道数学题，说“谁先做完谁走”，小光每次都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人，而我每次都是绞尽脑汁而不得其解，只能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老师的答案。

小光家对面有一棵大杨树，大杨树上有个马蜂窝，我观察了很久，一直想把他捅下来，但因为胆子太小，迟迟没有行动。

我不甘心，就怂恿小光和我一起：“小光，你家对面有个特别大的马蜂窝，敢不敢把它捅下来？肯定特别好玩。”小光是村里出了名的乖孩子，这种调皮捣蛋的事儿他从来不干，果不其然，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别了，听大人们说，马蜂很聪明的，谁捅蜇谁。”每次干“坏事儿”，他都是这样的说辞，我很无奈地说：“没事儿，咱捅完，撒腿就跑，马蜂肯定追不上。”不管我怎么劝说，这家伙还是不肯和我一起行动，为了满足虚荣心和好奇心，还有就是显摆自己胆子大，我只好单枪匹马上阵了。

我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一根长长的竹竿，悄悄地来到树下，看准了蜂窝，使劲往上一戳，也许是蜂窝太牢固，这一下竟然没捅掉。巨大的颤动惊扰了窝里的马蜂，它们似乎知道了有人要破坏它们的家园，瞬间警觉起来，在窝边盘旋。小光看我没有成功，在旁边不停地喊：“快跑，快跑……”我哪里听得进去，紧接着又是一下，这一次，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蜂窝瞬间坠落。看见蜂窝被捅掉，小光拔腿就跑，我眼瞅着密密麻麻的蜂向往涌来，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顿时吓傻了，连竹竿都忘记了扔，还没起跑，就感觉脸上突然火热起来。大人们的话应验了，“谁捅蜇谁”，我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我脸上的初吻就这样被一只复仇的“马蜂”夺去了……

当时还不知道被蜇之后脸会发肿，过了几天，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挤，脸也很不舒服，同学们见我都笑话我，小光也笑得合不拢嘴：“洪零金，你脸肿了，像个大胖子。”回到家，我赶紧去找了镜子，果然，惨不忍睹……

 “脸咋肿成这样了？谁欺负你了？这下手够狠的，走，找他去。” 吃饭的时候，我妈看见了我的脸，她以为我是被人打了，非常生气。

我低下头，不敢说是被马蜂蜇了，但又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只能保持沉默。

“到底咋回事儿？”父亲看我一直不说话，也跟着问。

“快说，谁打的？”妈妈有点不耐烦。

“小……光……”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小光的名字，我的好朋友的名字。那样的年纪，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嫉妒”，什么是“陷害”，可我就那样，像是搞恶作剧般地让我的小伙伴成了替罪羊，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随口而出的谎言竟然酿成了一场战争。

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我想，也许，我生来就是个坏人。

听了我的一面之词，我妈二话不说，放下碗筷，拎着我，气势汹汹地朝小光家奔去。

“小光呢，让他出来！看他把洪零金打成啥样了！”小光刚好出去玩了，我妈指着我的肿成气球的脸，朝小光的妈妈吼道。

“嫂子，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小光很乖，不会打人的。”小光的妈妈显然不知情。

“你说，”我妈掉头就来问我，“谁打的你？”

我又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小光的名字。这时候小光刚好回来了，我婶儿赶紧问小光：“是不是你打的洪零金？”

“他是被马蜂蜇了。”小光还不知道我“陷害”了他，如实回答道。

“撒谎！”我妈显然在气头上，护子心切，有些失去了理智，一口咬定是小光。

“明明是你家孩子淘气，捅马蜂窝被蜇却冤枉我家小光。”

“如果是马蜂蜇了，为啥洪零金说是小光打的？”

“他撒谎呗！”

“你家孩子才撒谎！”

接下来，妈妈和婶婶就开始互骂，吵得不可开交，骂着骂着就开始大打出手，还好被闻声而来的邻居及时劝开了，谢天谢地，两人都无大碍，不然，我可真成了千古罪人。

我和小光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无悔意，只是好奇两个人怎么就打起来了，心里有点害怕，希望她们赶紧住手。

回到家，在父母的逼问下，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确实是我撒了谎，一切皆因我起。听我说完，母亲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偷偷瞅了下父亲。

“以后不要撒谎了，记住，要做个诚实、善良的人。”我以为哲学家父亲会狠狠地揍我一顿，没想到他轻轻地扔下这一句，就忙自己手里的活去了。

母亲自知理亏，早年，我还没意识到她和婶婶的僵硬的关系。后来的很多年，我慢慢发现，她和婶婶见面都不说话，甚至刻意回避，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感到羞愧不如。我很清楚，两个人都是善良的人，两家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好，只是迫于女人的面子，这个因误会而结成的疙瘩一直得不到开解。

随着我们慢慢长大，我一路向北，远离故土，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安了家，而小光则选择了在家乡做一名老师，如今也可说是桃李满天下了。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也为他祝福。

每次过年回去，我都会找他聊聊。我总觉得一直欠他，很对不起他，偶尔无人的时候，也会主动表示歉意，而他每次都表现得很大度，很豁达。“都过去了，就不要提了。毕竟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嘛！”小光每次都是这样安慰我。

我知道不管我走多远，童年的这段不开心的记忆都不会被时间抹去，每次忆起，那火辣辣的感觉都在提醒我，要做一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