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斜倚在老屋一角的木椅上静静地等待着,那半旧的布衫下干瘪的躯体绷紧了每一寸肌肉,握拳双手的骨节发白,但在这从胸口刺出的疼痛面前,他那粗大的拳头显得虚弱无力。老屋天井的石坎上,一株青草挣扎着在昏暗的天宇下起舞,那抹新绿投射在父亲空洞的眼睛里,却马上被命运的暴虐撕得粉碎。他闭上了双眼,与疼痛伴随而来的困倦笼罩着他的全身,使他再不想醒来。陡峭的的寒风穿过门廊,在他的耳畔徘徊,他在这无休无止的呼号里坠落。仿佛在梦中一般,他隐约听到小女孩的歌唱,歌声中熟悉的温暖而湿润的气息将他轻轻托起,他的眼前出现了亮光,那株新发的嫩草像一道闪电,惊醒了他岑寂的记忆,记忆中的春天在乡间小路上向他走来。他紧紧抓住这遥远的歌声,扶着皲裂的墙壁奋力挺了挺腰杆,继续在这尘世等待下去。
铃声响起,十六岁的女孩信心满满地将试卷递给老师。透过教室的玻璃,她的目光沿着崎岖的山路望去,山路尽头是那个破旧的小村庄,她在那里度过了童年,而今天,她那张工整的答卷将使她能够带着父亲的希望离开那里,走向广阔的世界。东风吹过,阵阵林涛将她眼里的尘世荡涤得干干净净,闪烁着点点光芒。她踏着阳光轻快地走在操场上,在这里,她将和这个山沟里的同学们留下最后一张合影,然后奔向远方。
“快回家吧。”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呼唤,转过身去,母亲扛着她的包裹,佝偻的身影像一个影子,晴朗的天空也照不亮母亲高高的颧骨上那双淹没在阴影里的眼睛。“快回家吧,你爸爸生病了……”母亲再一次对她说到。母亲低沉的语音里带着一种无奈的焦灼,一阵凉意忽然涌上女孩的心头,将她与操场上的其他人隔绝开来。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这一幕,她才明白,那一刻的欢声笑语褪去后,剩下的就是永别。
疼痛撕开了父亲的梦,灰暗的房梁突兀地横亘在他的视野里,胸腔里的火焰炙烤着他枯槁的生命,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使劲扭过头去,看着空空如也的厨房,听着自己沉重的喘息。他忽然想起,妻子已进城去了。灶台上漆黑的铁锅里湾着一瓢水,平静得映不出一点色彩。他凝望着那口铁锅,思绪飘荡起来,在灶台边勾勒出女儿们期盼的眼神。那是丰收时节的午后,他特意为女儿们开了荤。那口大铁锅里烧着的油嘶嘶地冒着香气,他将肉皮整齐地切成小块,呲啦一声放入滚烫的油锅,锅里金黄的气泡牢牢抓住了女儿们的目光。他站在一旁看着女儿脸上小馋猫一般的眼神,忽然觉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是值得的,女儿们脸上如花的笑靥是他操劳的一生中难得的平安喜乐。而现在,那湾死寂的水在诉说着无声的叹息。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但他心里反而感到欣慰,他不希望女儿们留在这阴暗的小屋里,他希望她们离开,走到天涯海角,而现在,他相信远方的两个女儿没有让他失望。
女孩跟着母亲走在路上,脑海里一直在轰鸣。身后的学校渐行渐远,那张毕业照上永远不会记下她的青春芳华。她已经无法记起那天回家的路上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在崩塌。曾几何时,在她的期望中,父亲会坐在火炉边悠闲地吸着水烟袋,等着她回家。就像小时候的晚上那样,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那时父亲红润的脸上忽明忽暗的火光构成了女孩幼小心中对幸福的所有想象。她实在不敢相信,肩上能扛起整个天空的父亲有一天也会倒下。她跟着母亲在布满石子的土路上沉默疾行,她渴望看见父亲,看见他宽阔的笑容。但离家越近,她心中越是不安,好像一进家门,自己的想象就会灰飞烟灭,冰冷的现实会向她呼啸而来,毫不迟疑地撞开她的心扉,揉碎了她的心脏。
吱呀一声门开了,父亲没有力气抬起头,但他知道,妻子带着刚考完中考的小女儿回家了。看到女儿的一瞬间,他胸中的剧痛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遗憾与愧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力再表达什么,但看到小女儿的一瞬间,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久违的笑容,这笑容背后,那颗坚强的心,和女儿脸上的泪珠一起掉落在地面上,支离破碎。自从父亲生病以来,癌痛就如影随形,即便如此他也未曾屈服,他不愿意再浪费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钱财来维系自己将死的生命,无论多么疼痛都咬牙撑着,从未打过一针止痛针。但此刻,他看着未成年,初中刚刚毕业的女儿流泪时,那种肝肠寸断的感觉远远胜过千刀万剐,以至于让他的泪从布满沟痕的眼角涌出。
女孩轻轻擦去父亲宽大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那沉重的喘息笼罩着整个屋子,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离别。父亲睁开了一直在沉睡的眼睛,努力收集起他在这尘世上最后的温柔,用目光将它们送给自己的孩子。女孩看着父亲深陷的脸颊,不知是不是幻觉,那干枯的面容今天似乎添了一层柔光。
“村里还有很多小孩比你们还小,就失去了爸爸。”父亲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爸爸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们了,你们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把书读下去......”话音还未散去,父亲又坠入了梦中。
女孩紧紧拉着父亲的手,想从命运手上抢回这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不想再说什么去吵醒父亲,或许在睡梦中,他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时间冷漠地路过这所乡村的小屋。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再次醒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们姐妹都住在干净的城市里……都有宽敞明亮的房子……有各自的事业……”话音被沉重的呼吸打断,此时的父亲就像一个陈旧的风箱,这世界里的气息已无法灌注到他的身体里。女孩听着这呼吸由沉重到轻微,最后只剩下屋外的山呼海啸。女孩倔强地看着父亲,想要用眼睛将父亲的形象化作永恒,她瞪大眼睛记录着,从略带灰白的头发,青灰的脸颊到那双带着泥土的鞋。
很多年以后,曾经的女孩已步入中年,每年清明节,她都会站在那丘矮矮的坟前,眼里又浮现出父亲的那双旧鞋和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在梦里,她买了一双崭新的皮鞋回家,一辈子都没穿过皮鞋的父亲在家里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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