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
[一]
宋吟孤零零嫁到侯府已有半个月,除了在新婚那日见到过脸色阴霾的小侯爷,她就再没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夫婿。
她将那一日记得很清晰。
窗户半阖着,晨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案上的镂花小炉里燃着香,袅袅一缕缓缓升起。她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生出一股子恍惚来。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日,也曾在夜间反复思量,既憧憬又羞涩。母亲来告诉她选好了日子的那一天,她还撒娇着不要那样早离家,不曾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她的孪生妹妹宋语垂着眼睫,含笑替她描了对弯弯的眉,说:“今日你这样好看,他一定会很中意。”
宋吟自然是知晓的,无论她什么样,傅明澜都会中意。
宋语俯身把带着流苏的发簪插进她头顶盘好的乌发里,长长的流苏落在她眉上,有些痒。她抬手拨了拨那流苏,腕上的银镯子滑落,露出一截光滑白净的手腕,衬得吉服愈加红艳。
宋吟与宋语是尚书家的一对孪生姐妹,自小宠着一块长大,姐姐宋吟性子活泼大方,弹得一手好琴;妹妹宋语性子内敛温静,平日里只喜欢躲在屋里下棋画画,棋艺称得上是京城一绝。
宋语下棋喜往偏处险处下,最后于绝处逢生,反败为胜。傅明澜傅小侯爷就曾因了宋吟的缘故,与宋语下了一盘棋,竟是惨败,发了誓再不要同她下棋。
傅明澜与宋氏姐妹年纪相差无几,打小就有往来,老侯爷十分喜欢这对姐妹,早就做好了将其中一位娶进侯府做儿媳的打算。
宋吟活泼,自小就和傅明澜玩得来,直到年纪大了这两个才稍稍稳重了些,却也不似宋语安静。宋语爱坐着看宋吟与傅明澜嬉闹,偶尔眼里迸发几许兴味,然而总不愿意参与进去。宋吟笑着打趣宋语是黏在了凳子上,宋语听了,只将宋吟轻轻瞪了一眼,又回屋里去同她那些棋子待在一起了。
老侯爷时常与宋尚书站在一边感慨,道宋语安静过了头,竟有些孤僻了。宋吟听了这些话,便时时去陪妹妹下棋,伴着说几句话。下棋偶有赢的,她心里也知晓是宋语特意让的。
后来傅明澜来看热闹,宋吟将他一推,摁在棋盘前坐下。宋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小侯爷,悠悠闲闲地铺了陷阱,勾人一步步进去,赢得轻易极了。傅明澜面上挂不住,才要说话,便见宋语含笑幽幽开了口:“听闻你要娶走我姐姐,这笔账我要怎么同你算?这只算轻的。”
这话一落,羞红了两人的脸,傅明澜也无心计较输赢了,拿眼偷看宋吟,宋吟嚷了一声伏在棋盘上,用袖子掩了脸,低低道:“阿语你可莫要打趣我俩……”宋语隔着棋盘去推她,却见到宋吟露在外面的耳朵愈来愈红,宛若二月的红梅,娇艳欲滴。
那时宋语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姐姐是真的要出嫁了。
后来的事情皆是水到渠成。即使是刻意相让,宋吟还是会输,宋语有些恼怒,看着对面满面红霞的少女,她头一次发了火,将满盘棋子拂落在地,棋子落地的清脆的声音将宋吟吓了一跳。宋吟不气,倒是亲昵地去挽宋语的胳膊:“等你日后许了人家就明白了。”
宋语冷哼一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宋吟出嫁的那日才从屋里出来,将她盯了半晌才道:“往后我就见不着你了,今日,让阿语替姐姐梳妆可好?”
宋吟很是欣喜。
回忆到这里戛然结束,宋吟坐在妆台前显得有些痴了。
她想不明白,傅明澜怎么一夜之间就态度大变,他明明那样喜欢她。
[二]
宋吟只喝了些粥,歪歪斜斜靠在塌上。窗外春景正盛,风卷起薄薄的帷幔,她看见一只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歇在了远处的桃花枝上。暖风将她熏得昏昏欲睡,最终她还是陷进了沉沉的梦里。
梦很长,梦里她是个围观者,她与傅明澜过往相处的一点一滴又重现在眼前。
七岁的时候,她同宋语去京郊放风筝。宋语一向不爱跑动,待在了马车里捧着本画册习画。风筝飞得太低,又时不时的随着风打转翻跟头,猛然挂在了枝杈上,怎样都扯不下来。随行的奶妈等众人都劝宋吟放弃了,回头再叫人买一个,宋吟不依,抱着缠线的木轮不撒手,非要这只风筝。正苦恼之际,恰好碰上了同在京郊踏青的傅明澜一众人,傅明澜那时才十岁,最是好动要强的年纪,不顾旁人劝阻,猴儿似的窜上了树,拾到风筝时还对着底下的宋吟炫耀般地咧嘴笑:“宋吟妹妹,可要接好了。”风筝摇摇晃晃地落下,宋吟哒哒哒地追着捡起了那只风筝,甫一回头就看见了脏脏的傅明澜,笑得灿烂至极:“宋吟妹妹,你真可爱。”
宋吟歪着脑袋也对着他笑,很乖巧的模样:“谢谢明澜哥哥。”
傅明澜将爬树爬得脏兮兮的手往衣摆上一擦,当真如哥哥似的轻轻拍了拍宋吟的脑袋。
画面跳转,是父亲生辰那天。傅明澜跟着老侯爷一同来的,明着暗着地找宋吟。那时宋吟已经懂事了,在园子里寻到了转悠来转悠去的傅明澜。“听小菡说你寻我?”宋吟这个时候已经不喊他明澜哥哥了,傅明澜有些失落,眨眼间又笑起来:“父亲前番日子去了趟江南,带了好些小东西回来,我见这东西好看,心想宋吟妹妹一定喜欢,便特意问父亲要了来,喏——”傅明澜献宝似的伸出手,摊着的手掌心里,赫然是一只银镯子,式样简单,上边雕了一茎半开的荷花。宋吟抿嘴,见四下无人,便拿过来试了试,大了许多,套在胳膊上空空荡荡的,一垂手便能掉下去。傅明澜挠挠脑袋:“阿吟,你太瘦了。”
宋吟笑出了声:“傻,等我年纪再大些,便刚刚好了。”宋吟正要摘下镯子还给傅明澜,却听园子里响动了一下,假山后转出个人来,是宋语。宋语那日穿着一身水绿的衣裙,难得显得生动了几分。宋语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方笑了:“我找姐姐好久,原来是同你在一块。”宋吟不好再还镯子,只好偷偷藏在了袖底。后来三人同去了宴上,女眷与男子分桌,倒是没再见着傅明澜了。
梦境又是忽然一转,那时他们已然结姻,聘礼都已经送到了尚书府。傅明澜趁着夜色来找宋吟,宋吟见着他时吓了一跳,埋怨道:“你来做什么……叫人看见了怎么办?”傅明澜笑着去拉她的手:“我想你,便偷偷来了。”宋吟羞红了脸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急步到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一物塞进了傅明澜的怀里。傅明澜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绣着并蒂莲花的荷包,绣工精致异常,显然是绣了许久,花了好些心思。他乐了,想抱抱宋吟,却被宋吟推到窗边:“你快走吧,我妹妹就在里间睡着,将她吵醒了不好。”傅明澜不肯轻易离开,愣是在窗台与她周旋半天,偷香几口才心满意足地离了尚书府。
[三]
宋吟从梦里昏昏沉沉地醒来,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天色暗淡,晚霞刚覆上远远的山头,原来已经傍晚了。
她揉额下塌,想要去倒杯水喝,刚转过屏风,竟看到了半月不见的傅明澜。
“明澜……”
傅明澜坐在桌边,抬头望向她,露了个凄凉的笑。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宋吟缓缓过去,双手覆上他的肩,想要安抚他,却明显地察觉到他身体一僵。
宋吟不解:“明澜?你怎么了?为何如此对我?”
傅明澜笑了:“你可记起了你是谁?”
她怔住,道:“我是宋吟呀。”
“你是宋吟?那,你妹妹又哪去了?”
“阿语?她不是在尚书府吗?”
傅明澜盯着她的眼睛,冷笑道:“或许我们应当回一趟尚书府,宋尚书还不知道她的二女儿已经疯了。”
宋吟静静望着他:“分明是你疯了,你以为我是宋语?”
“你不是宋语又是谁?阿吟是我亲自葬的……”傅明澜慢慢俯身,用手抱着头,“她死得那样惨,整架马车都着了火……那日,本是我们的大喜之日……”
“你胡说!”
他猛然抬头,双手紧紧抓着她袖子:“你说我胡说?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是宋吟?”
“我……我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宋吟很无措,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方才,方才我还梦见了我们的过往。”
傅明澜拉起她的左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段光洁的手腕:“我送你的镯子呢?你说你是宋吟,那我送你的镯子哪去了!”
“许是,许是这两日我取下来了。”她挣扎着,带着哭腔,“我去找给你看。”
他松了手,怔怔坐着看她去翻箱倒柜:“宋语,你清醒一点,宋吟死了。”
她翻找的动作顿住,仍然跪在柜子前,地上珠串发簪散落一地,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道揪住她的心,使她喘不过气来,费力喘息几回,回过头来已是满脸泪水:“可我就是宋吟呀……”
许久。她道:“明澜,我要回尚书府,只有找到宋语,你才能明白。”
傅明澜笑了:“希望你找到真相以后可以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马车平白无故怎么会着火?”
这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连她也要动摇了,她究竟是宋吟,还是宋语?
[四]
尚书出来接她的时候,还穿着丧服。他摸了摸女儿的手:“明澜说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静养了许久,可是好些了?你娘很是想你,她病了许久,你去看看她吧。”
宋吟的问题梗在喉咙,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她望着满目的凄凉,葬礼的味道令她心悸。倘若她真的是宋语,又怎么会在姐姐才过世的时候嫁给傅明澜?父母怎会答应?老侯爷怎会答应?她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向她撒的谎,如果宋吟真的都死了,那她怎还能在侯府里安稳住那半个月而不去参加姐姐的葬礼?
她的步子骤然停下,突然变换了方向,她想,她那个安静沉默的妹妹,此时一定正躲在屋里,要看她的笑话。
她穿过长长的回廊,看见小菡蹲在院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远远唤了声:“小菡?”
小菡扭身,原本悲伤的神情忽然显了几分欣喜出来:“二小姐,你回来啦?”
她身形一僵,呐呐道:“是啊,我回来了。”
她,真的是宋语?
长风穿廊而来,卷起她的裙摆,落花打了个旋儿,又跌回她的脚边。
她决心走进屋里,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宋吟还是宋语。
绕过屏风,外间是宋吟的屋子,里间是宋语的屋子。外间很是淡雅,塌边弹了十余年的古琴仍在,她过去将手覆在琴弦上,竟觉着陌生。许是因为好久没弹,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掀开通往里间的帘子。
宋语的屋子一向阴暗,窗外种着一株巨大的芭蕉,更是遮去了许多光线。案上摆着棋盘,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记起来宋语不喜旁人进她的屋子,也不许小菡在她不在的时候进来打扫,这才积了灰。
案旁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画筒,里边插着好些卷得整整齐齐的画。她想,倘她是宋语,总能看看自己的画;倘她不是宋语,躲在暗处要看她笑话的宋语也应当出来制止她了。她是那样期待那个性子孤僻的姑娘能从暗处走出来,按住她展开画卷的手,嗔怪道:“姐姐怎么能没经我的同意就看我的画?”
可惜没有。
她将画卷一一打开,尘埃升腾,像是展开一个个尘封的梦。
这一幅幅画的,皆是宋吟与傅明澜。画上的两人栩栩如生,或是宴会中眉眼传情,或是小园中偷偷幽会,一喜一怒,都是那样清晰,像是一种绵延了十余年的记录,精细到令人惊恐。
她瘫坐在一地画卷中,终是想起来了——原来啊,她是宋语,那个时时刻刻窥视着自己姐姐的宋语。
她沉浸在自己就是姐姐的幻想中,她幻想着与傅明澜相知相爱,她幻想着那个要出嫁的人是她……
宋吟怎么死的?她记不清了,她好像往那马车上泼了许多燃油,在浓浓的夜色中,她一边重复着泼洒的动作,一边把自己当做宋吟,憎恨着恶毒的宋语。
如她所愿,宋吟死了。死在了出嫁的马车上。
她想,她终于是宋吟了。
她想,傅明澜会拥抱她、亲吻她。
她想,他还会娶她。
从今往后,她便是宋吟。
她疯了,一路到了侯府。混乱的侯府,没人看见她独自一人扮演着新娘的角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天地;夫妻对拜——
傅明澜于悲痛见望见这个和宋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犹存着几分理智,要送她回尚书府。
她不依。
“我是宋吟,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我不要回去。”
傅明澜怔住,看着宋语慢慢倾身靠在他身上,在他怀里轻轻道:“你知道宋吟是怎么死的吗?”
[五]
昏暗的屋内,宋语望着满地画卷,似乎终于清醒了。
她隔着帘子唤来了小菡,小菡站在帘外,不敢进来,低声问着:“二小姐,小侯爷好像来了,您要去见他吗?”
“我见他做什么?”宋语低低笑了,忽然道:“你去叫他过来,告诉他,我有话同他讲,是他想知道的答案。”
尾音轻得几不可闻,缓慢的,带着摇摇晃晃的颤音。
待到傅明澜赶到的时候,小院里已是火光冲天,隐约能听见里面屋梁倒下的声音。他忙唤人来救火,却为时已晚。
宋语是宋语,她不可能成为宋吟。
她似乎从一个做了十多年的梦里醒来,却失去她最为珍爱的人。
那么,便用这条命去赔吧。
“姐姐,阿语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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