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
午夜的便利店，失去了白日的喧嚣，鲜少有人问津，但无尽黑暗中的一抹光明，总让人没来由的安心。因为你知道，无论多晚，那里总能有你迫切需要的东西。
小小的便利店虽然只有20个平方的大小，却似乎装进了所有居家饮食的必备。这里虽不在市中心，但却被两所高校环绕，加之配套的小型餐饮、酒吧一条街，也还算热闹。半夜进店的客人大都有目的的来，有目的的走，在店里呆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五六分钟。当然，也会有为了考试而熬夜的学生或是尽情释放后的酒鬼，静静的坐在店里发呆。
“欢迎光临”
店员小川说着一尘不变的标准迎客用语。与其他人完成任务般机械的声音不同，小川的每一句问候，都真的是发自内心，他将之视为实现职业价值与人生价值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喜欢这份工作，尤其爱值夜班，孤独而又凄冷的的夜班当然没有同事会和他争抢，他也就如愿以偿的坚守着每一个夜晚，招呼着每一个进门的顾客，然后默默的在收银台背后等待他们寻找自己需要的商品。结账时再诚意十足的推销一些咖啡小食。
白天因为人多，总觉得服务会打折扣，夜晚就不一样了，零星的路人，迫切的购买需求，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比被需要的错觉。这种解燃眉之急的工作，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积德感。
“明天又有考试吗？”看见来者是经常光顾的夏目水文，小川显得更加热情。
“哎，当年咋就不长眼，报了临床医学呢…”虽然总是抱怨学医辛苦，但夏目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在这个关乎人命的领域能有一番作为。“怕是还没开始救死扶伤，自己就要先阵亡了…”夏目边说边走向便当区。
“咦，今天怎么一盒都没剩下？”
“对不住了，不知道你今天要来，不然肯定留一盒给你。这最后一盒刚被她拿走”小川用嘴努了努后面的卡座区，一短发女人朝夏目挥了挥手。
“这里还剩下两个肉夹馍，帮你热一下吧。”
“那就谢谢了，啊，再帮我来份关东煮。”
夏目看向卡座中的女孩。
“呦，这不是宫城露小姐姐嘛，怎么这么巧。”
夏目走向正在大快朵颐的宫城。
“对不住啊，小夏目，姐姐吃了你最爱的照烧鸡腿饭，哈哈”宫城边说还不忘在夏目面前秀沾满酱汁的鸡大腿。
“我说，大姐，您几天不见体重见长啊”嘴上没吃着东西的夏目，此时心里无比嫉妒，背人体解剖图早已消耗的他饥肠辘辘。
“这么不会说话，可是没有小姐姐喜欢的哦。”
“哼，没有就没有，谁稀罕，女人在我眼里就是一团肉、神经、血管和骨架，只是比男人少了一根骨头而已。”
刚成年没多久的夏目，对谈恋爱这件事还没有多大期望，虽然他也很想找个女朋友，但医学院着实是僧多粥少。
“呦呦呦，我们的小夏目脸红了，来，姐姐赏你一口肉吃”宫城说完把手中的鸡腿喂向夏目。
“你……”
宫城露是附近酒吧的驻唱歌手，据她自己说，以前也是混社会的人，在十八流歌手中也算小有名气。但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城市的这个角落，没有人知道原因。
“肯定是被渣男骗过来的”夏目总是这么认为。因为都是夜间出没的动物，在这家小小的便利店里，两人也结下了不深不浅的友谊。偶尔夏目也会去酒吧听她唱歌，她的歌声总让他觉得难听极了。
夏目看来，宫城露是一个随性的人，她唱歌，但似乎是唱给自己听，时而撕心裂肺的吼叫，时而悠扬舒缓的吟唱，几乎没有一首歌，是没有经过她改版的。夏目一直很好奇，这么难听的歌手，酒吧为什么会请，大概因为酒精的缘故，也没有人会去在乎这个不起眼的驻唱的歌声。
“热乎乎的关东煮来喽”小川拿了祝好的关东煮和肉夹馍向夏目走来。
熟店的好处在于，很多时候，你不用说话，店员就能把你喜欢的东西呈现在你面前。
“欢迎光临”
便利店迎来了一个穿着卫衣，带着帽子的中年男人，小川赶紧招呼。
男子快速路过每个货架，向一个侦查兵，并不准备真实下手。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小川问
“阿司匹林有吗？巡查完所有的货架，男子最终来到了收银台前，说出了自己的需求，但他的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您说什么？”
“阿司匹林。”男子重复一遍。
“有，要多少？”小川随手从背后的柜子中取出两瓶阿司匹林。
“十瓶。”
“十瓶？”小川一时好奇，这个数量对正常用药量来说，是多了一些。
“不卖？”
“请问你什么病？”小川略有迟疑。
“两瓶，两瓶总卖吧。”男子见小川犹豫，立马改口减少药量，接着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
“收您100，找您48，还有什么需要的吗？”虽然还是很好奇对方为什么会要十瓶阿司匹林，但因为两瓶在可接受范围内，小川也没有理由一直缠着顾客追问到底，追问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对客户隐私的侵犯，有违他的职业信仰。
男子一把接过找零，也没有细数就直接放进了口袋，慌乱中漏掉了一枚硬币。硬币正巧滚落在夏目脚边。男子不知道是没有察觉到有硬币掉出，还是对掉落的这1块钱并不在乎，转身就要离开。
“你钱掉了。”夏目善意的提醒。
男子并未停下离开的脚步。
“我说，你钱掉了。”夏目好心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硬币，快速抓住刚跨出便利店大门的男子。
男子回头与夏目对视，带着警觉的对视让夏目浑身不自在。“谢谢”，拿过硬币想要离开，衣角却一直被人抓着。
“你干什么？老子又没偷没抢的。”男子很是不耐烦。
“我刚才听见你要十瓶阿司匹林，请问为什么要这么大的用量？这一瓶每颗药是0.04g，一瓶有100颗，你要十瓶，也就是40g的药，你知道，一般情况下，30g可能就能致人于死地。”似乎认定男子一定会用药去做坏事，作为医学生的夏目没有理由不阻止。
男子看向夏目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混杂着惊恐，愤怒与焦虑，似乎秘密被人看透。接着瞬间爆发，“你是不是傻，一瓶一百颗药，我就是拿去杀人，要一口气让对方吃1000颗药！除非我拿着枪逼着对方脑袋，谁会杀个人吃掉1000颗药丸，我干嘛不一枪毙了他，即使为了骗过药检，安眠药不是更好。”
夏目被对方这么一说，顿时感到委屈，但也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羞耻，一定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怎么就不想想实际情况，那可是1000颗药啊！
“对…对不起…”嘴上说着对不起，手却并没有松开男子对意思。
“快放开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学医的人，要不是那些所谓的专家，成天在电视上说，什么阿司匹林可以镇痛止血了，阿司匹林可以治疗心血管病了，阿司匹林可以预防结直肠癌症了。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退烧消炎药吗，在你们口中都要变成美容养颜、长生不老、包治百病的仙丹了！你们披着医生名号的外衣，赢取着人们无条件的信任。要不是你们，老爷子也不会让我出来买10瓶这么多，我还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那些信任你们的病人，这样不负责任的推荐用药。”一口气发泄完了心中的不满，男子显然激动的身体开始颤抖。
“对…对不起…”夏目被男子说的低下了头，手也渐渐松开。他想为医生争辩，但又不知道要如何向眼前的男子解释，阿司匹林虽然已经被证实有这样那样的好处，但过度的宣传确实也会让缺乏医学常识的人迷信。在病人眼中，医生确实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言听计从，毕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就确实导致很多医生不负责任的敛财，临床数据造假，与药商勾结。但这些，都是他夏目不想要的。他要做的，不是一个只会看数据的医生，不是一个为了赚钱而开药的医生，那份医生该有的职业道德，似乎已经被很多人忘记。这个年代有多少医生还会知道，烂苹果味预示着糖尿病，烂白菜味的病人会出现低血糖晕厥或抽风……
“不卖给我十瓶，我刚好能找个理由给我老爷子，真是要被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人害死了”男子狠狠的瞪着夏目。
“那个，能告诉我叔叔是为什么要吃阿司匹林吗？夏目最终松开了抓住男子衣角的手。
“还能是什么，血栓，肺动脉血栓呗。”
“和叔叔说一下，药不能乱吃，不好意思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请您相信我，这个世界上，也是有好医生存在的。”夏目坚信自己就是那个为了生命的好医生。
“为什么不是你们医生自己和病人说。”男子说完便朝着家属区的方向离开了。
“呦，小夏木，不哭，到姐姐这里来吃关东煮了”看着夏目一脸沮丧的回到便利店，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宫城只能试着调戏了。
再次坐回卡座的夏目似乎并不想说话。
“所以阿司匹林到底是干嘛用的？”宫城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作为医学生的夏目。
“哎，姐，别挖苦我了，说到这个阿司匹林呢，最早在公元前1534 年，古埃及的医药文献《埃伯斯医药典》中记载了古埃及人将柳树用于消炎镇痛。之后，公元前400 年，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给妇女服用柳叶煎茶来减轻分娩的痛苦。1758 年英国爱德华教士发现晒干的柳树皮对疟疾的发热、肌痛、头痛症状有效。到了19 世纪初期，柳树皮消炎镇痛的有效成分被发现。1828年，德国的一个教授首次从柳树皮中提炼出黄色晶体状活性成分并称为水杨苷。十年之后，人们从晶体中提取到更强效的化合物，并命名为水杨酸，这就是阿司匹林的主要成分。至于功效嘛，除了已知的消炎镇痛，阿司匹林还是有效的抗栓剂。而且，有临床研究还显示，阿司匹林用于降低心肌梗死和脑卒中死亡有效，至此，人类从此打开了阿司匹林用于心脑血管疾病的大门。”
“同时，最新的研究显示，长期规律服用小剂量阿司匹林( 100 mg) 能降低高血压或糖尿病患者15%的胃癌风险，持续使用超过3年者，风险降低最多达60%。另外基于国人群体的研究同样发现，规律使用阿司匹林能显著降低38% 的胃癌发生风险，并且随着剂量的增加，胃癌风险随之降低。一项纳入2 395 例胆管癌患者和4769例对照人群的病例对照研究显示，阿司匹林可显著降低各类胆管癌发生风险。一项观察性队列研究选取2392 例上呼吸消化道肿瘤患者用于分析阿司匹林对该类患者存活的影响，结果显示，阿司匹林能降低食管癌死亡风险达46%，同时还能降低头颈癌的死亡风险44%，表明阿司匹林还能作用于消化道以外的肿瘤。已有临床研究和荟萃分析表明，阿司匹林可降低鼻咽癌、肺癌、前列腺癌发生风险以及膀胱癌复发风险。此外，阿司匹林对女性乳腺癌、子宫内膜癌以及浸润性卵巢上皮癌的发生亦有保护作用。”
“真的假的？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就是电视里那些无良医生了？”宫城露一脸怀疑的看向夏目，照你这么说，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突然朝向小川大喊“小川，麻烦给我也来十瓶阿司匹林！”
“姐，你这是故意的么？”夏目幽幽的看向宫城，“虽然有研究是这么说，但我并没有亲眼所见这些功效，如果不是自己重复过的实验，很可能是幸存者偏差的问题。”
“幸存者偏差？那又是什么？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尽喜欢说一些我们这些俗人听不懂的术语。”
“没什么，统计学的一种说法，简单理解就是，没来的人请举手吧。”夏目随手给了宫城一串关东煮。
“哦”似懂非懂的宫城点了点头，慢慢吞下一个鱼丸。“所以，不管治疗癌症什么的有没有效果，血栓的话阿司匹林肯定没错的吧。”
“嗯，可以这么说，不过，即使是血栓也要分成因的，动脉血栓的话可以用，静脉就不能用了，或者说，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等一下”夏目突然想到了什么，“宫城姐，你记得男子最后说的是什么血栓了吗？”
“什么肺动脉血栓？”宫城又吞下一个丸子。
“糟糕了！”夏目站起想要去追男子，但随即又坐下，人已经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自己都说动脉血的话阿司匹林适用吗？”宫城完全不清楚夏目瞬间脸色大变是什么原因。
“因为，虽然表面上叫肺动脉血栓，但其实肺动脉血栓是属于静脉血栓的一种啊！”
“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动脉血栓多数是在动脉粥样硬化斑块破裂的基础上形成的，斑块破裂后暴露富含脂质的脂核和胶原蛋白，使血小板黏附、激活和聚集，形成富含血小板的血栓。静脉血栓的形成与血流瘀滞（缓慢）、血管内皮损伤、血液高凝状态有关。这些因素可以使得凝血物质在血管壁沉积，其中最重要的是纤维蛋白原的沉积、活化，而纤维蛋白原是由凝血酶激活的。纤维蛋白原一经活化，就形成了纤维蛋白，像网一样把各种血细胞网在一起，形成凝血块，进而堵塞血管。”
“啪”后面传来一声瓶子掉落的声音，小川愣愣的抱头蹲在掉落的瓶子旁边“这么说来，我？杀人了？”
“小川……”夏目很想安慰小川，服务顾客对他来说就是上帝的命令，突然告诉本想帮助人他，经他手的是毒药，这件事情，小川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要如何承受。
“哎呀，小川，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这不关你的事，想做坏事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能实现自己的目的，你看这店里的东西，即使是你身边的这瓶矿泉水，也是可以拿去投毒的嘛……”宫城本来还想说下去，却被夏目阻止，“姐，你少说两句吧。”
小川听见宫城的安慰，反而更想放声痛哭，这样说来，这店里的所有东西都能让他成为帮凶，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受到了挑战。他的世界，接近崩溃的边缘。
“小川，别难过了，也许事情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应该只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家中有一个尊从遗嘱服药的父亲，是学艺不精医生给了他药方。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这间便利的存在，才让我这样的医学生，她这样的“失足”人士，在这样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不至于缺少能量而倒在科学的大道上。我在以后的手术台上能救下多少生命，就看你能提供我多久的夜宵了。”夏目真正想告诉小川的其实是，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其两面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永远都看到坏的一面将会十分痛苦，善恶在人心，只要无愧于自己手中的事，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呀，关东煮吃完了呀，小川，再来一份”宫城像没事儿人一样。“小夏目，要不要陪姐姐我再来份鱼豆腐呢，今天怎么觉得特别的饿。”
“您好，欢迎光临”来不及等小川细想夏目的话，新的客人进来了，转眼间，敬业精神就战胜了内疚。服务当下，不然人人都有可能是帮凶。
“老板，拿包烟，对了，眼药水有吗？”
午夜的便利，如同黑暗中的一座灯塔，你知道，无论何时，那里，总能有你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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