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家冲的人不姓中,都姓李。至于为什么不叫李家冲而叫中家冲,我无从考究。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李家人都会到后山去祭祖(也叫祖山)。小的时候,祭祖的队伍比较庞大,由老人带队,然后儿辈、孙辈一齐出动。记忆中的清明总是烟雨迷蒙,喝饱了春水的山村有点醉意,弥漫着一点点昏沉。当大家都齐聚祖山上时,沉寂许久的山村便会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家家户户都会带上鸡鸭鱼肉,在祖坟上点香烧纸,并撒上一点家里酿的米酒。
祭祖有一个顺序,即从最老的祖宗开始。我们浩浩荡荡几十人,都会去找一个墓碑。父亲告诉我,这是我爷爷的爷爷,是我们中家冲李家的创始人,我记得这位老老爷爷叫李如利,墓碑地址我也还记得,据父亲说如今中家冲李家的人基本都是从他这里繁衍过来的。每到这时,年纪大的人就会感叹:如利爷爷的后辈,都还不错,有出息……然后,掰着手指数,谁谁现在是大老板,谁谁有多少子孙,谁谁考上了大学等等。
于此,我才知道,中家冲并不是自古就有,而是我这个老爷爷的老爷爷的人物创建而来。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代人的努力,才终于有了今天的规模。
田野镜前自梳妆(二)
说规模,有点言过其实,尤其是近几年来,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锁,房屋门前杂草丛生,只余下几个年龄大的老人,扛着锄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抚养着几个尚在读书的儿童。
每到春天,我就看到这些儿童在雨里奔跑,脸上挂着一串鼻涕,身上衣服到处是泥,看到我时,有些惊恐和意外。他们的父母大多在广东打工,或者在外面做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趟。问起缘由,这些父母都会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办法?还不都是为了儿女?”说着,突然看到儿子或女儿在耍泥巴,语气会突然凶起来:“你给我回来不?一、二……”往往还没数到“三”,就会起身作势去寻找棍子或者荆棘,而这时孩子就会撒腿快跑,找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办家家或拌泥巴。
中家冲的孩子难得感冒,但感冒一次就会把家人累坏。比如很多60多岁的老人,家里带着3-4个小孩,这些小孩经常为了吃和穿会一天打无数的架,小的孩子会一天哭无数次,但老人总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将他们哄好或吓好。虽然几年下来,老人的头发变白,皱纹变深,脸孔明显变老,但逢人他们还是会很开心地骂着:这几个狗吃的,嘿嘿……
只是,如果遇到感冒或发烧,他们就麻烦了。下雨的天,天黑路滑,他们要跑很远的路,将赤脚医生请过来,然后打针输液,如果一直不好,又得送到城市里去住院,住院期间,一边要操心着动辄几百元的医药费,一边还得操心家里的鸡没人喂,田里的水没人放。要是再赶上个农忙,那便是分身有术,也得急得跳墙了。
只是,这几年村里的人大多都有钱了,出门打工的年轻人都不让老年人种田,只在家专心带孙或外孙,也有的直接去广州或其他城市去带孩子。再加上种田一年到头也确实挣不到多少钱。关于这个问题,我跟父亲有过几次交流。
“国家已经给农民免了那么多税了,还给农民补贴,为什么种田不赚钱呢?”
每当这时,父亲就会拿出当村会计的专业给我算账,如农药、肥料、人工等不可变成本,加上天气、气候等可变因素,一算下来,七八亩田一年才能赚个三四千元钱,还不如我家今年刚卖的一头牛犊的钱——那可是0成本、纯利润。不在农村,真不知农村的苦。
水草牛犊童自欢(三)
于是,种田便不再是中家冲人民的头等大事。对于老年人来说,娶媳妇嫁女繁衍子孙后代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事。于是,为子孙操办婚姻、带孙子孙女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惜这句话在中家冲一点都行不通。当父母把儿女送完九年义务教育后,便要开始琢磨家里的房子了。家有梧桐树,自由鸟来栖。没有梧桐树,哪有鸟来呢?于是,考上重点高中的继续读书,考上一般高中的或没有考上高中的孩子便全部跟随父母出门打工。在中家冲,大家一致认为送到普通高中是浪费钱,所以每到孩子读初三了,父母都会对孩子恶狠狠地说:“能考上一中、二中、五中就读,没考上,你就早点跟我出去赚钱。”虽然打工赚的钱都用来打扮买东西挥霍,但到了年底,这户人家总会有能力将房子修葺一新。
我经常会被家乡的变化给震住。往往一不注意,便会发现村里又多了几栋新楼,设计、装修跟城里一模一样,有热水澡、冲洗厕所,少则2-3层4-5个房间,多则10几个房间,在青山绿水之间,这样的房子耸立于此,有点“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诗意。
看着这种乡间别墅,我好奇地问:这房子怕得要好几万吧?
村里人微微一笑:几万?这房子至少10多万!如今,几万能算什么?
听到此,身在帝都打拼的我也不禁为自己的粗鄙见识而脸红了。
(四)
忙完房子,又得开始忙婚事。好在改革开放久了,很多婚事的礼节就少了很多。只是,男方对女方的身体要求依然不可少,比如要能生孩子。这个自然不可考察,那么,就只能等先生孩子后结婚。
前几年,好多人都是刚刚带回男朋友或女朋友没多久,女方就怀孕了,等孩子好几岁,或者等生完二胎甚至三胎后,两人才开始举办婚礼。比如我结婚没多久,就被我外婆催了好几次,每次都跟我说:“早点生,生一个放你妈妈这里带,再生一个放你丈母娘那带,你自己带一个。”每每这时,我都会笑着问外婆:“要不要再生一个,你帮我带?”外婆听得哈哈大笑,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用颤巍巍的皮包骨头的手拉着我,“要得,要得,好崽!”
只要聊生孩子,外婆就会很开心生完小孩后再请亲戚朋友往往只是一种仪式或形式,还有一些人则是为了收回以前送出去的礼金。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顺利。家家户户都希望有个儿子,不一定是为了要传宗接代,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有一次,村里两户人家吵架,一方家里好几个儿子都回来了,于是另一方就只能忍气吞声。村里人就会感叹:看看,有儿子就是占理一些。所以,为了生儿子,中家冲几乎每家每户都是超生游击队,大多是前几胎都是女儿,为了要生个儿子,到处躲着生。有些第一个生了儿子,也会想着生女儿。
有时我回家,突然看到一大群陌生的小孩,我问:这是谁家的亲戚啊?最后得到的答复往往都是我们村里超生的,以前躲着生,等大了就回来,毕竟中家冲才是他的家。
除了超生现象严重,近几年村里的离婚现象也十分严重。曾经有段时间,我细数了下,70后和80后没有离婚的人屈指可数。从某个程度来说,我觉得这是社会和婚姻的进步,因为选择性更强一些了。不像我们父母这一代,吵了一辈子都没能离婚。最后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吞,磕磕绊绊一辈子。
等孙子孙女们都出生了,儿女们又没法回来。于是,很多一辈子都没出过山里的老人,便跟随儿女前往祖国的各个地方,他们在那里洗衣做饭带小孩。
(五)
外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山里的老人便也越来越少,中家冲越来越安静。
不过,在家的人也越来越休闲。以前都种双季稻,现在基本只种一季稻,省却了当年既要忙收割又要忙播种的所谓“双抢”季节。养的耕牛越来越少,大家都用耕田机耕种。收割也没有以前那么累了。遇到农闲时,种点萝卜、白菜、辣椒、豆角、茄子等,到了收获时,摘一点拿到市场上卖,一年下来也能卖几百元。等过了秋收之后,大家没什么事,于是关起们来一起烤火喝酒聊天,或者看看电视,几个喜欢打扑克的人便凑到一起,玩玩牌,打发时光,等着过年时节儿女们回家。
小孩子的乐趣则更多。虽然种田的少了,耕牛也少了,小孩不用再放牛,但是,春天下雨的时候,他们可以赤着脚丫子到池塘去捉鱼,春雨过后,许多鲫鱼逆水而上,你只需提一个桶,堵在一个水口,一上午便能捉到满满一桶鱼,提回去,或煎或煮或当宠物养着玩,都可以。有时将一身玩得湿透,遭到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一顿打骂,也在所不惜。等立春、雨水节一过,山上的野笋也都冒出来了,这时钻到竹林里,到处都是冒着尖尖角的山笋,把那小角一拔,便是嫩绿嫩绿冒着香气的山笋,浑然不管山里的毛虫或是毒蛇。回到家,随便用火一炒,便是美味佳肴。
到了夏天,抢收稻谷是一场大仗。每到中午,大家都在午睡。突然,一片乌云飘来,天黑压压的,不过一会儿,一声惊雷把村人惊醒。还没等赶到晒谷坪将谷子盖好,大雨便会倾盆而下,小孩子忙得手忙脚乱、活蹦乱跳。有空的时候,便跳到池塘里,捉鱼摸虾或摸田螺,回到家美美地吃上一顿。只是,中午是决计不能去池塘里玩水的,因为老人都说,池塘里有落水鬼,每到中午趁大人熟睡之际拖小孩下水,一下水就淹死。所以,老人都会叮嘱小孩中午不许下水,细心的老人还会在小孩的脚脖子上系一块铜钱,据说落水鬼一抓到铜钱便会撒手。
秋天了,帮老人收完稻子,便开始寻找山上树上的野果子,有些还能摘来卖钱,对于小孩来说,能亲手赚到一毛钱都是高兴得不得了的事情。所以,这时的他们就会跟猴子一样,在山里各棵树之间穿梭。有时,还能在收割完的稻田里捉到大量的泥鳅。只要看到田里有一个洞,用手指顺着泥洞一掏,就能抓到活蹦乱跳的泥鳅或鳝鱼。
(六)
我的外甥今年10岁。每次回家,都会拉着我在山里、田里跑。有一年春天回去,他捉了很多鲫鱼,结果被鲫鱼骨头卡着喉咙了,哇哇直哭,后来听说我要去拔笋,他抹干眼泪就钻到了竹林里,小身躯在一米以下的山竹之间穿梭,我怯于山里的毛虫和蛇,一直不敢往里钻,只在外面游弋穿梭。不一会儿,他就捧回了一大堆山笋,拉着我回家,等到没事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喉咙的鱼刺,于是又开始哭起来。
这次回家,他拉着我去种树,把他觉得其他地方好看的树都移种到我的房前屋后。如茶树、樟树、杉树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我说,其实竹子挺好看的。于是,他又拉着我去拔了几颗竹子回来种。下午,他说水库里有好多龙虾,拉着我去捉龙虾。在路上,他看到很多青蛙卵,他陡然间兴奋起来,从地里捡了一个矿泉水壶,把青蛙卵全装进去了。快到水库的时候,又把青蛙卵全倒在了田里。
雪溶化后的下午,水冰冷冰冷的,我根本不敢下水,他却嚷着要脱鞋袜下水,被我喝止后,他捡着干燥点的路走,一看到有龙虾的洞后,便会捋起袖子将手伸进去。我问他冷不冷,他笑着摇头,笑容跟雪后的太阳一样纯真灿烂。只是忙活了一下午,一个龙虾都没捞着,还把一身弄脏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找树,发现了一种药材,3元钱一斤,他一拽,拽出一大把。
门前辣椒已开花他说要把这个药材也种到家门口去,但凡有用的树,他都在房前屋后种了。他今年还种了冬瓜、南瓜、丝瓜,种好后,偶尔在上面撒一泡尿,没有刻意施肥,也没撒农药,只是在这些苗的周围放上刺,防止家里的鸡把苗给吃了,结果这一根冬瓜苗最后长出了6-7个冬瓜,到现在都没吃完;门前池塘去年干了,池塘底的淤泥给翻了上来,长了几颗野山芋,被我外甥挖来,煮了吃,我发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芋头;另外,苦瓜都是野生的,如果看到哪里有苦瓜苗,想着今年要吃苦瓜,就只须用柴将它围起来,防止鸡啄,等长藤了,在苦瓜苗旁边插上几棵树,到了夏天,藤蔓丰茂,绿叶盎然,藤上的苦瓜更是跟葡萄一样,一家子一年是吃不完的。他还说去年底他丢了一块仙人掌,没过多久,这仙人掌居然落地生根长出来了。这让我想起了一句流氓诗:中家冲这土地,任何作物倒插着都他妈的能长!
天黑时,外甥拉着我跟他去种树。我说我累了,得回家。他很愤怒:哎呀,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得抓紧时间跟你玩!我以为他是耍小聪明的,结果晚上给他讲《三十六计》的故事时,他要求追加时间,到了很晚都不愿意去睡觉。
第二天,大霜,很冷。我决计要走,外甥突然哭了:不准走,不准走……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哭得很伤心。
我安抚了他一会儿,最后背着包走了。走过我家的田地,看着地里的油菜和萝卜,还有山上的树、树上的霜、霜融后的水、水里的田、田上的池塘、池塘里的粼粼波光,我突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感觉我就像外甥捉回来的龙虾,这次我好不容易回到了我的洞窝,却又被我自己要捉往北京。
(六)
梦里,撑一雨伞,流连于田埂陋巷,看燕斜蝶翩,听花语蛙鸣。青山绿水,芳草萋萋……
中家冲,江南水乡,一生梦幻。
附中家冲图片:
池前老树长新芽 空山新雨后,枝头醉意浓 门前池塘处处蛙 山远近,路横斜,春在田间秧苗芽 百树枝头春意闹,千年破屋静中求 风在摇它的叶子,三月三草正在结它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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