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的绿波

心底里流动一条河，一条水量充沛，涌动不息的大河，它终将流出深山，在广阔的平原上浩浩荡荡，一路鼓荡生命的轰鸣，奔向遥远的大海……

——辛琳

回首的绿波

我是在水边长大的，真的！虽然这里是水资源缺乏的西北甘肃，但是兹临四川、陕西边界的甘肃南部——陇南，却与大家熟悉的河西走廊风貌不同。这里雨量相对充沛，山清水秀。每一条山谷里，总有一条小溪在汩汩流动，它一路欢快，跳跃过石块，流出山谷，流进相对平缓的河川，与大河汇集，大河优柔平缓，一路曲折蜿蜒，一路顺次接纳来自每条山谷中流出的小溪，温和又最富宽厚地向前流动，款款流出群山环抱，流向更大的江：长江。

我家门前就有一条小河流过，河岸边是生长多年的粗壮垂柳，柳树的后面，简陋的大门里，就是我儿时的家。这些柳树每一棵都是身姿倾斜，将一树长长的枝条渐次倾向水边，尽力将挂满绿叶的枝条垂向水面。有一些柳条，足够长，长到它的梢尖够着了水。向前流动的水，在这里稍稍停顿，泛起几条波纹，轻轻地和这个柳条拉拉手，继续向前。

我常常跑出门，下台阶贴近水面玩水。怎么玩呢，有时候，我将手掌伸进碧绿的水中，掬起一掬水，清凉的水掬在手中，它就变成无色透亮，扬在空中，水花下落时，我用手截住，击打这些水继续向上，水花在空中，四面散开，散落成一大片晶亮的水珠，水珠从我的水指尖，从手边滑落，跌入水流，水又变成绿绿的一片，它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依然层层推进着，急速向前流动。我又鞠起水，将清澈的它们抛在空中，我在比赛，我能截住它们几次，截住一次抛向空中，等水花落下，我再截住，再抛向空中，我玩的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会站在最靠近水面的台阶上，用穿着凉鞋的脚踢水，我能踢多远呢，一脚踢出去，一波波水花轻盈地落在水面上，溅在柳枝上，它们轻灵飞散在空中，又轻捷地没入翠绿的水流中，从不在意我在打扰它们，它们跃入水中，继续跟着水流，滚滚向前。金色的夕阳落在水面，落在那些垂在水面上的柳条上，柳叶、柳枝见光处闪着金光，没有见光处幽绿。夕阳下的风吹过来，轻轻摇动着在碧波上悬垂的柳条，那样的美景，我盯到发呆，竟然忘记了踢水。

胆子大一些，追着这条河，向前走。向前五百米处，有一个水闸，水闸引出一股水，流过埋在公路下面的暗沟，从另一边冒出来，汩汩流动。水流两边是泥土筑成的高高堤坝，溪边密密生长着各种水草。小溪的两边是大片的菜地，这条小溪是专门修筑来灌溉这大片菜地的，所以小溪的堤岸特别高出于两边田地。

追着溪流向前，小溪淙淙，水两边是青翠的水草，水芹菜鲜嫩黄绿，在阳光下透亮；蛇莓缠绕蔓生，贴着泥土，它的果实红红地，散落在一片氤氲着水汽的绿叶中，真诱人。摘几颗，可惜不能吃，大人们一再告诫，吃它会流鼻血，我只好一路捏着它。水底呢，长长的水草随着水流在摆动。蜻蜓嗡嗡着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停在高挑在空中的水草尖上；水蚂蚱细细的腿，在水面轻捷来去，水流匆匆还是平缓，都不影响它在水面上快速移动。远处，连片蓬勃生长的菜地，满目葱绿。

一直朝前走两公里左右，这股小溪流会和绕了一个大圈的那条小河重新汇合，它们继续朝前蜿蜒流动，它还要再绕过村庄，再绕过田野，继续完成它的使命：一路灌溉。我呢，一次次追着它，跑出去好远好远。

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里，虽没人陪伴，但没有战战兢兢，没有恐惧害怕。河水流动跳跃，我的心也跟着跳荡；河水一路欢歌，我也跟着它一路跑跳，望着水流，我能感受到河水流动的欢畅，在流动中一路欢歌笑语。这里的水边是洋槐树，洋槐树扭着它的身材，向上生长，长到高处，一树枝条左右前后地从容伸展开在空中，以最好的姿态迎接阳光，它为脚下有一条欢唱的河而开心。水边生长的草，它们也是满心满眼地开心，水流在它脚边匆匆而过，阳光穿过洋槐树的叶片，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低处的草叶上。间或几只小鸟，在树枝间跳跃，寻找到一个最好的枝条，它也插进来唱唱它的欢快，我就这样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哗哗流动，唯有满心满眼地喜悦。

回转眼睛，去看人。大人们在小孩子面前不掩饰自己，他们有的疲累不堪，连声叹气；有的边走边低头都都囔囔，似乎在诅咒，有的面容已经粗皱如核桃，无论他怎样低下头，都掩饰不住脸上日积月累的怨恨。那些街市上急匆匆的人群，深色的衣服下包裹的躯体里，没有多少开心，只有沉重，只有负荷，或者是掩不住的欲望，在最热闹的地方汇聚的人流，他们来来去去，也没有流动的快乐，好像是一种趋势，短暂聚集，又顷刻散去。还是回转头看水。

等再大一些，上了初中，我去离家较远的西汉水边背唐诗宋词，脸上是诗词中弥漫出来的忧郁，但是在我的眼中，远处的西汉水还是开心的，它在河滩上婉转如练，它的眼里是远方，是流出群山环绕，流向大江大海的向往；几株不嫌砂砾地瘠薄，冒出来的水草在河滩上摇曳，远山在远处静寂，它们在西汉水边顺次逶迤连绵，它也开心，漫山苍翠，山腰上浮动着轻缈的白雾。

即使是在树林中间，沙地里集聚起的一小洼水，也是可爱的。它浅浅的水底下，一片片鹅黄的水绵在水底丛生，一片黄叶嘎然落地的振动，也会让这些密生的水绵摇荡好大一会儿。将这些密密生长的水绵，放大再放大，它们像不像热带雨林？自然界中，即使是最微小的生命，它们也不会将自己的存在鄙薄、缩小到若有若无，每一种个体，无论大小，都在倾尽全力地将自己的生命伸展，将喜悦伸展到全身，发散到它的周围。

看过这些逐水生长的树，草，心里一遍遍感慨，世间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中，有谁的姿态能和逐水而生的草木相比，身心舒展又充满对生命的信仰与自信。

现在，一片片钢筋水泥的森林连片覆盖满大地，那些自然流动的碧水，离我们越来越远，偶然会遇见水泥围起来的一潭水，心里飘过喜悦，走到近前，水静寂无语，它被黑色的影子紧紧攥住，它不开心，它瘫在地上，它死气沉沉，它不能流动，它也不能欢跳，它还不能吸纳它的伙伴，也没有几多水草逐水生长，陪着它一路逶迤，伴它开心。这样的死水，没有几个小孩愿意去玩，有些人将杂物丢进里面，让它更脏。

很多人夸赞这些年来人类的取得的成功，公路辐射开来，交织成网，四通八达，日行千里方便迅捷，有人赞叹高楼鳞次栉比，一座座矗立，巍然如巨型的森林。行进在宽阔的路面上，穿梭在水泥的森林里，我也赞叹它们高大，宏伟、雄壮，但是总觉得它们的身上缺少一点生命洋溢出来的光彩。可能会有人反驳，它们是钢筋水泥结构的建筑，怎么会洋溢出生命的光彩哦？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也是钢筋水泥建筑而成，但是蔚蓝的天空下，白色的贝壳层层绽开在辽阔的大海上，心底的欢喜一层层羞怯地展露在蓝天碧水间，纯洁、纯粹，你一见它，就感受到它含在花苞里一层层逐渐展开的喜悦，由不得跟着它一起开心。

我怀想着那条伴着我成长的翠绿小河，郁闷时，我想它没有任何忧惧地欢快跳动；沮丧时，我想它无所畏惧地向前流动；困乏时，我想它日夜不息，从不倦怠地欢歌。我还是站在河边看水的小女孩，河水浅浅地皱起几丝波纹，握别柳梢，绿色的躯体柔弱无骨，一路径直前行，一路欢跳，一路伴我成长，流进我的心底。

心底流动着一条河，一条涌动不息的河，穿行在灰色的人潮中，我不会茫然，我有勇气坚持孤独，有信心吸纳，也会无悔告别；

心底里流动一条河，一条欢快、奔涌向前的河，在群山环绕的包围中，迂曲回环，终归有一条出路，能撇开纵横交错的山峦层层包裹，流出巍峨群山，流向生机盎然的平原；

心底里流动一条河，一条水量充沛，涌动不息的大河，它终将流出深山，在广阔的平原上浩浩荡荡，一路鼓荡生命的轰鸣，奔向遥远的大海……

辛琳于2019-11-3

图片：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