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兄妹

“哥哥，爸爸刚才说的太阳是什么样子的？”下午，我那才满六岁的妹妹忽然歪着头，问我这么个问题。

“太阳？”我一怔，随即放下手中的活计，想着今天上午出洞劳动时天上的情景，说到：“太阳啊，它就像是一个会发光的灯泡，只不过它要比咱家那灯泡亮得多了。”

“所以太阳就是个挂在天上的大灯泡？”妹妹似乎若有所思，盘着腿，坐在我昨天搬过来的破皮沙发上，低着头看她那本新发下来的图画书上。

室内全部光线仅由一个小小的30瓦灯泡提供，虽然亮度较低，但亮的很安稳。妹妹的脑袋几乎都要钻进书里了。我伸出手，轻轻的把她的头扶起来。

“屋里边太黑了，你要不先别看了，一会儿哥哥给你找个铁架，做个台灯。”

“可哥哥你不是要先把任务做完吗？”妹妹打了个哈欠，说到。

望着一桌子的散子弹和散弹夹，我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你困就先睡吧，明天轮到我休班，今天晚上我熬夜把这些做完。”

在这幽暗昏惑的防空洞中，白天与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

也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妹妹早已睡熟。也真难为她，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也能睡着。

我放下了手中装填到一半的弹夹，子弹碰撞发出的金属声才消失。在这地下三十米深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在寂静中的思考。

奔赴太阳吗？

我想起这是今天上午，父亲在防空洞门前，对我和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谓奔赴太阳，就是没有任何防护进入辐射区打仗吧。我暗自想到。

父亲那时已经竭力表现得平静，不让妹妹看出任何端倪。站在旁边，看着他紧紧的抱着妹妹，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用力抻了抻手指，一股酸痛感夹杂着舒适顺着胳膊直冲体内。散子弹已所剩无几，但近乎正在抽搐的手指逼得我只得稍作休息。

我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妹妹的图画书。这是一本一个世纪前的儿童书，书名为《百年后的房屋》。图正中央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楼顶旁边画着一个笑脸状的太阳。在画的深处，有几只飞鸟在天上盘旋，穿梭于云间。

白云蓝天，青草高楼，这些美好如今只存在于画中，而取而代之的，则是暗无天日的防空地下室，全人类都生活与此。估计一个世纪前的那些幻想家根本想不到一个世纪后的房屋竟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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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将任务交付后，我便把新做好的台灯固定在了沙发上。打开开关，却发现灯泡已不似之前那般安稳地亮着，灯光时不时就闪烁一下。整日发光似乎要熔断了它内部脆弱的灯丝。

但聊胜于无，那断断续续的光线已足够照亮妹妹整本图画书。

防空洞里的生活空洞无聊，一旦没有了任务，整个人就无所事事。

我决定出去走走，去听听赵小三逢人便讲的新奇故事。

赵小三是赵老三的儿子，赵老三是少数防空洞里能够穿着十几斤重的防护服走上数公里的人。遗传了他的基因，赵小三长大后体力惊人，比防空洞其他的人走的都远。

“你知道吗？就离咱几十公里的地方，刚打了一次仗。我就在楼顶上看着。最开始有一方被对面压在建筑里出不来。那边都快全部阵亡了支援才到。”赵小三站在两块砖头上，对着下面的我们讲到。

“那到底是咱们国家赢了还是米国鬼子赢了？”我问到。

“不知道。”赵小三吸了一口烟，那是他从战场里捡回来的唯一一支整烟，“距离太远了，而且两边都穿着差不多的迷彩。”

一边说着，赵小三一边从兜里掏出收集到的烟蒂。这些上面的烟丝都少的可怜，偶尔时来运转得到一支没抽完的残烟，那人都要欢喜一番。

我是不抽烟的，就退出了他们的谈话。又回到昏暗的屋里，妹妹告诉我灯不亮了。我拿起来一看，里面的灯丝被烧穿了，灯泡底部黑了一片。

书是看不了了，我提早结束了休班，为了攒工分换个灯泡。

第二天下午组织部来了人，说是让家属去认遗体。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组织部最终同意给我妹妹发一件防护服。

“能坚持的住吗？”我将几斤重的防护服套在妹妹身上。

妹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地板，稍稍点了点头。

防空洞近15米高的混凝土大门缓缓打开。刺眼的阳光从外部直接射入眼中，我担心妹妹一时适应不了，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出防空洞。

踩在松软的沙土上，空气中的热浪旋成小旋风扑面而来。从天顶到天边，显现出一种大灾变后诡异的赤青渐变色。丝状云好像一团乱麻铺散在整片天空，恍如一个巨婴在赤青画板上涂鸦。天边，一轮残阳仍然发着最后的余温。

“哥哥，那就是房屋吗？”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座城市。

“那是八十年前的房屋了。”

昔日最骄傲的摩天大楼遭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地标之塔已经被冲击波削去了三分之二。象征着现代、世纪、科技的超级城市群，在核武器的余波中，只是一根根几近坍塌的水泥柱罢了。

妹妹向身后看去，看向我们生活的那个防空洞。

“那就是我们现在的房屋。”我蹲下来，双手把住妹妹的肩膀，“我一会儿去辨认遗体，你就在这等哥哥回来。”

我快步向着前面的纷乱人群走去，可当靠近时，一股不可言状的力量迫使我减缓了速度。我走进人群，地面上放着数个两米长的大黑袋。

我走向附近没有人的那一个黑袋，然后跪在了地上，伸手将拉链缓缓拉下。

父亲的头露了出来，他双目轻闭，面色安详，宛如战场上祈祷的牧师。我接着向下拉，紧接着看见了他心脏处碗大的血洞。

我拉上拉链，托士兵们把父亲的遗体安葬，然后回身去找妹妹。

妹妹仍然老实地站在那，我走过去，想牵着她的手回去。可妹妹站在原地，并没有跟我走。

我转过身去面向她，只见妹妹低着头，头发盖住了她的眼，我能看见顺着脸颊，她的眼泪在往下滑落。

“哥哥，你告诉我，母亲究竟在哪？”妹妹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如决堤的大江，洒在地上，湿润了干燥的沙土。

我双腿一阵无力，跪在了妹妹娇小的身子前。我抱住妹妹的肩膀，一股极其酸楚的滋味直冲我的鼻腔。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流下，我失声痛哭，极度的悲伤使我说不出话来。许久，我才呜咽着说：

“母亲没有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