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叔每日都会去打麻将,从早到晚,一打就是一整天,用老伴的话说就是:去麻将馆跟去上班似的。麻将馆的人都在私底下开玩笑的说,如果哪天发现牛叔没出现在麻将馆,那他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死了。馆主有嫂是个勤劳的人,对于像牛叔这样每天第一个来到麻将馆又不挑对家的顾客,自然是十分照顾,她知道牛叔早上十点饮完早茶后便会来到档口门口等着她开市,便把开市时间从十一点提前到十点,只为招呼牛叔一个人,好让他拣拣麻将,解解无聊。
前段时间的一个晚上,啊水喝得醉醺醺来到麻将馆,麻将瘾犯了,却发现里面满满都是人,没有一桌能够入脚打麻将,于是便每桌都询问了个遍。一身酒气的阿水遭到众人嫌弃,但又碍于啊水这个“地头蛇”,只好互相使眼色,仿佛都在说:“呐,千企唔好俾尼只醉猫打,费事等下输佐唔认数”。啊水可是当地恶棍,岂能忍受这冷落!十几年前凭着一身恶气跟番禺帮厮杀,身上挨了不少刀子,最终才抢下了一公里外近郊的一个沙场,才得到今天的安稳,十几年过去了,恶气一直没改,便借着酒意吼了一句:“有嫂,安排我打麻将!我要打麻将啊!”有嫂慌了神,只好无奈地陪着笑脸说道:“水哥,你都见到啦,而家实在系冇位入脚,不如你再等等……”
“我话比你知啊,十分钟之后我冇麻将打,我报警拉嗮你地班人翻去,我要话比啊sir知你地系度赌博!”啊水耍起了无赖,又红又黑的脸颊鼓着腮帮。众人都有点吃惊,知道啊水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有些麻将友本想起来把位置让给他,可回头一想,就算让给他打,其他三个人会愿意跟他现在这副德行打吗?馆主有嫂是个外地人,自然是不敢得罪这个当地恶霸,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抚其他客人的心思,只好尴尬地干坐着。
牛叔坐不住了,站起了身说:“啊水,你先问下在座各位有边个愿意同你打麻将?”众人安静。牛叔又说:“正所谓,有人强奸,无人强赌,你咁样有咩意思?”83岁的牛叔依然直着身子死盯着啊水,残旧的金边老花镜架在高高的鼻梁,配着一张清秀的脸,使他看上去有些许儒雅。
“点啊?今日俾唔俾面牛叔我?如果你要报警,叫啊sir第一个来抓我翻差馆!”牛叔不笑的时候,是给人一种庄严的感觉的。
啊水还是报警了。啊水在电话里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说这里有人打麻将啦,有人聚赌啦,扰民啦,还说这里有人打架,都打得头破血流了。警察并没有理他,只当他喝醉了胡说八道,也没跟他计较。啊水埋怨警察不作为,说自己是一个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要保护居民的安宁,辱骂警察拿着纳税人的钱就只会坐在办公室凉空调。啊水真的是胡话说尽了,说完便感到无趣,败气地回家了。第二天,酒醒之后的啊水去到麻将馆向牛叔道歉了。
牛叔也有凑不齐脚打麻将的时候,周末过后很多人上班的上班,送货的送货,麻将馆便会空出两三张桌子。牛叔坐在其中一张,气定神闲地拣麻将,一推一拉,十几个麻将被翻过来了,中间留下一小片空白,引来了一两个人的围观。到最后关键时刻,眼看着相同的麻将要被卡死,牛叔深呼吸,略显焦虑,却不时地把手放在相同的麻将上比划,口中低声地念念有词。突然间,牛叔左手一推,右手同时拣起三个空位,四个麻将被翻过来,鬼斧神工地把死局扭转了,于是,松了一口气,手掌一拍,说了句:“搞掂!”这时,在一旁观看的大头荣就说:“好耶喔,牛叔!就凭你尼手拣麻将技术,成个荔湾西你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啊!简直可以称得上系起死回生,妙手回春啊!”说完哈哈一笑。贵州佬平头却说:“牛叔,人家说,拣麻将的技术是跟打麻将的运气成正比的,可你天天都输钱,你拣麻将的活儿再好也不顶用啊!”牛叔点了一支烟,把麻将还原,麻将在他手上好像宝贝似的,说:“平头,这你就不理解了,我都七老八十啦,钱又不能带进棺材,我打麻将,志在参与,娱乐自己而已。”牛叔说得云淡风轻,却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拿的那点退休金都输在麻将桌上,但牛叔从不伸手向儿女们要钱,有时实在没钱打麻将了,宁愿向有嫂借。馆主有嫂自然是愿意借钱给牛叔这样的顾客,还常常叫牛叔干脆晚饭留在麻将馆一起吃,省得跑来跑去,牛叔只是摇摇头,腼腆地说:“唔使客气了,我太多嘢唔可以食噶。”
有一次牛叔等了大半天,还是凑不齐四个人,拣麻将也拣得累了,便独自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旁边几个妇人看了看牛叔,口就痒起来了,其中一个低声说:“喂,牛叔系唔系瓜佐老衬啊!?”
“喔!话唔埋嘎!牛叔咁个年纪,你快D叫人来睇下咩回事啦……”几个妇女一阵嘀咕,小声讲,小声笑。就在此时,牛叔醒了。妇女们收了声,装作没事发生过那样继续打着麻将。其实,牛叔并没有睡着,她们说的那些话尽管很小声,牛叔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只是没有理会,白了她们一眼后,就走去对面的小卖铺叫大头荣来“锄大地”。
牛叔六天没来麻将馆了。牛叔病了。
第七天,天还没完全亮,牛叔醒了,感觉精神了许多,起床洗漱完之后,点了一支烟,回过头对老伴说:“中午蒸点排骨吧,今日胃口好”。说完便出了门,拐了两条巷子,穿过菜市场,再经过一座人行天桥,走进了“美满人生”酒家。
服务员帮牛叔打点好餐具,泡好茶,便先行招呼其他客人。酒家大厅里这时人越来越多,客人大多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三五知己每人拿着一瓶酒,或九江双蒸,或红荔牌米酒,或本土白兰地;服务员的领队也开始忙碌起来,一边笑脸地招呼着客人,一边布置着餐桌,不时还大声呼喝动作慢的手下。牛叔又点了一支烟,抿了一口普洱茶,喷出来的一口浓烟与沸水散发出来的雾气融为一体,这些气体把牛叔整个上身包围起来,仿佛要把他与这热闹的大厅隔离起来。
饮过早茶,吃过早点后,牛叔慢悠悠地走出酒家,正要去麻将馆。此时太阳已经露出一整个圆形。南边不远处有一偌大的建筑物,那里是番禺范围了。那建筑物颇像一大铜钱,中间有一个空心的同心圆。牛叔再次走上人行天桥的时候,金灿灿的太阳斜射在那大铜钱上,闪闪发光,太阳光再经大铜钱反射到这边来,照在牛叔的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使牛叔看起来好像也会发光一样。
有嫂在打扫,看见牛叔从市场这边回来,便远远打着招呼,等走近了,见到牛叔今天的脸色红润,意气风发,完全没有生病迹象,就问:“牛叔,饮茶翻来啊,几日冇见,身体几好嘛,冇咩事啊嘛。”牛叔不紧不慢地走到麻将桌边,按了一下开关,一边坐在椅子上一边说:“冇,我可以有咩事啊,一个人食几多着几多,整定噶,快D打电话叫平头、啊文来开台啦。”说完就独自在拣麻将。
半个小时不到,人陆续来麻将馆了,很快就凑成一桌了。大家都对几日不见的牛叔感到有点久别重逢的快活,虽然大家心中有数,知道他是生病了,但都忍不住开他玩笑,说这几天去哪里修炼啦,还是去乡下找旧情人了……牛叔只是微笑,没有言语。
“牛叔,出牌了,都等你呢,几天没见,不是忘了怎么打麻将吧?!”平头憨笑着说。
“嘿!自摸!”牛叔把牌摊开了。
“哇!天糊!你居然食左铺天糊?!”有嫂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死盯着牛叔的牌。
牛叔哈哈一笑,双手拍了一下掌,然后手一摊:“俾钱!”
牛叔吃了天糊的事情不得了了,活像一个大新闻,麻将馆进进出出的人见一个传一个,大家都笑着说:“牛叔,几日不见,一来就吃了个天糊,回老家给祖宗上香了吧?”人逢喜事精神爽,牛叔从开始的微微一笑到后来变成哈哈一笑,被大家逗乐得雀跃,话也多了起来,尽说一些金句,说什么“系我噶始终都系我噶”、“命里有时终须有”、“谷底反弹”……
牛叔今天是赢得畅快了。四个小时不到,已经换了三桌人,都是输给牛叔的,说今日是不敢再跟牛叔打麻将了。牛叔马上说:“得!不打麻将,可以噶,锄下大地,来!”锄大地牛叔又是一家赢三家,大家都输得嗷嗷叫。到后来实在是没人跟牛叔打牌打麻将了,牛叔嬉笑着,露出那一排洁白的牙齿,说:“明日再战!”说完又独自拣麻将去了,拣了两把,又按耐不住兴奋的心,跑到隔壁两桌“指点江山”,又充当“军师”。连被牛叔“指点”的人都跟着旺了起来,连着自摸,其他几家便觉没了意思,就都散了。
不一会儿,已经到了旁晚时分,大家都忙着买菜做饭,麻将馆一下子就剩下牛叔,牛叔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有嫂买完菜回来又拖了地,擦了桌子,发现牛叔还是坐在那里瞌睡,便说:“牛叔,牛婶叫你返去食饭啦。”牛叔没有回答,眼还是闭着。有嫂轻轻拍了一下牛叔的肩膀:“牛叔,牛叔……”牛叔已经没了呼吸。
次日,十点钟的闹钟叫醒了有嫂,有嫂像往日一样,麻利地换了衣服,刷牙洗脸,刚一走出门口,想了想,又回去睡在床上,并把每日的闹钟从十点调到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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