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种动物在汉语表达中比“狐狸”更让人熟悉的了，关于狐狸的形容和成语之多，在动物界，可能只有狗比得上。

例如“狐狸精”一词，早已失去了本意。从《封神演义》里的苏妲己，到《聊斋志异》的狐狸精，一直到现在，说哪个女人长得好看引得男人垂涎，辱骂类称呼就会是“狐狸精”“狐媚子”等等。

“狐狸精”和人的“人妖恋”的故事，也是影视剧集津津乐道的，只是多半以狐狸精真诚地爱上了男主而结束，看一眼开头都能看到结局。

这几年由于鬼神题材的限制，传统的鬼故事都会向狐狸精靠拢，例如赵薇、周迅、陈坤的《画皮》，刘亦菲的《倩女幽魂》《二代妖精》，还有杨幂的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面的女主都是狐狸（妖）。

长得好看，法力无边，又痴情，简直是狐狸精的标配。

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的短篇科幻小说《狩猎愉快》则另辟蹊径，讲述了一个现代版的狐狸精的故事，以此为蓝本的短片动画《狩猎愉快》在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内，集合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男人与女人、殖民与被殖民等等主题，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多种思想都能在动画片中找到影子。

1

故事发生的时候，是清朝末年，中国的一个偏远山村。

还是小孩的男主人公良的父亲是一位捉妖师，良和父亲一起去抓狐狸精。

一户人家的男人被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男主的父亲追杀来“安慰”男人的狐狸精母亲。

追逐中，男主遇到了狐狸精嫣儿。

嫣儿给出了一套不同于良的父亲“狐狸精勾引男人，让男人沉迷肉欲”的观点，说母亲是来救男人的，如果没有母亲，男人会相思过度而死。

说话间，良的父亲手起刀落，把嫣儿的母亲杀死，嫣儿躲藏了起来，良明知道嫣儿的躲藏地点，却告知父亲没看见，让嫣儿得以活命。

时光流转，良的父亲去世了。

这些年良一直暗地里给嫣儿送吃的，两个人保持着好朋友的关系。

如果按照传统套路，良和嫣儿是一定发生点情感纠葛的，嫣儿感恩于良的善良等等情节。

然而这里没有。

时代也在发生变化，这个城市通了火车，嫣儿的魔法越来越弱，而良，则向往去繁华都市香港看看。

2

在香港，良接触到了机械，发现了自己的机械才能，他制作出来的机械动物栩栩如生。

而嫣儿也来到了香港，做起了皮肉生意。

一次跟客人争执，备受外国人欺负的嫣儿遇到了良，良为嫣儿解了围。

嫣儿告诉良，她已经变不成狐狸了，她渴望在这个城市的楼顶跳跃，狩猎，然而这一切却只是遥远的梦想。

嫣儿问良喜不喜欢现在的工作，良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他知道自己很擅长。

一个晚上。

嫣儿来找良。

良惊讶地发现，嫣儿从脖子以下的身体，都变成了机器。

原来嫣儿遇到了一个变态客人（总督），只对机器有性趣，把嫣儿进行了改造。

嫣儿说，她要复仇，要良帮她。

良同意了。

于是，良发挥了他的机械特长，将嫣儿改造成了真正的机械狐。

变身之后的机械狐狸精嫣儿，终于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在这座现代化城市中飞檐走壁，出现在一群衣冠禽兽欺负弱女子的现场。

短片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欺负中国女性的外国男人的脸上，男人的镜片里，是机械狐狸向自己扑来。

故事戛然而止，留下无限空间令人遐想。

3

这部短片的故事元素并不新鲜，狐狸精的故事在国内家喻户晓，但剧情走向却是少见的，并没有走爱情的路线，而是更广阔的反思现代的科技、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的主题。

自始至终，男主良和女主嫣儿都没有通常意义上言情剧里面的感情，始终是朋友之间的肝胆相照。

在小说原著里，两个人之前是有着淡淡的情愫的，但并不是主要。

影片里也有着点到即止的表达。

当被改造的嫣儿来找良寻求帮助的时候，良将自己对机械的天赋与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嫣儿改造成机械狐。

改造的过程中，房间外是现代都市的日新月异，房间内是男主和女主的通力合作。

最终，嫣儿捧起男主给的一碗煤，吞下去，体内起了巨大变化。

还有什么比让另一个人焕发新生更浪漫的情感呢？

而得到新生的不只是女主嫣儿，还有男主良。

在改造女主的过程中，良的辫子渐渐没有了，由清朝末年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现代人。

改造后的机械狐矗立在男主的阳台上，抬起前爪，跟男主击掌，男主说：“狩猎愉快，嫣儿。”

这一幕在背后机械化城市的背景下，更显得意味深长。

这是比单纯男人迷恋狐狸精的美貌，狐狸精感恩于男主的善良以身相许，更高级的情感，男女主的感情是建立在共同的价值观之上的，男主不只是帮助女主实现了在这个城市狩猎（Hunting）的诺言，女主的存在也帮助男主实现了他刚到这个城市给外国人打工，希望用科技打败外国人的愿望。

男女主之间是相互成全，相互实现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国内的言情剧甚至所有电视剧中，是很少见到的。

4

人们津津乐道男人对女性的宠爱（霸道总裁），人们喜闻乐见美女对善良男人的偏爱（牛郎织女，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却忽视了红颜易老，人性异变。

实际上，建立在善良、美貌基础上的爱情从来都不牢固。

电视剧喜欢的拍摄武则天深得李治的宠爱，然而电视剧没告诉观众的是，李治宠爱武则天，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事实上李治宠爱了很多比武则天年轻貌美的女子），而是因为她跟李治是政治同盟，夫妻联手削弱了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士族的力量，扶植庶族作为自己的支持者。

共同的政治利益，和武则天的才能，才是获得恩宠长盛不衰的根本。

爱情，只有建立在共同的价值观和才能之上，才能稳固。

那句话怎么说的？势均力敌的爱情才能长久。

《狩猎愉快》中，男人爱上了狐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背景。

作者和制作者要讲的，远远多于一个爱情故事。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达，很多古老的传说遗失了，经历了现代科技的“祛魅”，人们已经不相信传统的那些古老而神秘的东西，总之科学可以给出一切解释，而没有给出解释的，只能是科技还不够发达，将来有朝一日，科学总会给出解释。

尽管哲人们认为，科学只是人类解释世界的一种方式，或者说解释世界的一个系统，但不得不承认，这是覆盖面最广的系统，甚至成为了“进步”“聪明”等代名词。

“科学”甚至成为了一种评判标准，“不科学”等同于“不正确”。

在这样的观念下，嫣儿的古老的狐狸精的魔法失效了，她无法变回狐狸，只能作为普通的女人而存在。

科技占据了魔法、巫术的位置，科学和巫术只是一步之遥，多少化学知识是从炼丹术而来，只是科学取得统治性地位之后，开始排他，所有事物都要经由科学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多少人对中医的诟病就是中医不是“科学”，而忘记了在源头处，中医与中国哲学的关系，甚至可以说，中医是由中国古代的思想衍生的，让人与自然，人与自己达成“和谐”状态的方式。

而在与传统、东方的交锋中，西方的“科技”掌握了全部的话语权。

“师夷长技”就是晚清最先认识到的西方的优越性。

有用科学作为武器的西方，自然成了“先进”的代名词，与之相对的，则是还保留着古老传统的“落后”的东方。

这一点，在原著小说里体现得更明显，良的外国雇主对良的机械方面的才能惊叹不已，很难想象一个东方人能有着如此技能。

从这个角度，良用自己从西方学到的技能，帮助嫣儿重获新生，更有另一层深意。

 “我曾经降妖除魔，而如今，我是他们的一份子。” 小说这样写。

5

故事地点选择香港，也是颇有意味。

清末被英国占领的香港，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是传统与现代的交汇地，令多少科幻小说家魂牵梦萦。

这部短片里的香港是蒸汽朋克风格，而不是人们熟悉的电脑科技。

机械，是一种介于人们习惯的物的形体和科技之间的形态。

曾经人工智能的争论集中于两个方向，一个是如今人们熟知的大数据、认知系统、算法等领域，另一个方向，则是传感器和执行器，也就是机器人的方向。

与第一个方向相比，后一个显然更具象，也更激动人心。

改造前的嫣儿，既是传统（东方）对现代（西方）的弱势，又是女人（妓女）对男人（总督）的弱势，在男人的强权之下，被男人依照性趣改造成了半个机器形态，又经由男人（东方）的改造，实现了对压迫自己男性（西方）的反抗。

在短短十几分钟的动画中，蕴含了多重角度，不得不佩服作者和创作者的匠心与视野。

小说原文，则比短篇动画在呈现上更多了一分属于东方的神韵：

嫣儿一跃而出，如一道闪电，踏着敏捷而优雅的步伐，窜进了香港的街头。自由，充满野性，她是属于新世界的狐妖。

当一个男人爱上了狐妖，她就永远能听到他的呼唤，无论相隔多远……

“狩猎愉快……”我默念。

远处又传来嗥叫。她的身影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一缕蒸汽升入天空。

我想象着她在那条通往山顶的铁路上飞奔，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向前冲刺、再冲刺，奔向太平顶，奔向那充满魔法的未来——正如那充满魔法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