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八这一天,铺天盖地的一场豪雪降临西安。屋瓦上垂挂着的一排排冰凌,长短参差,晶莹剔透,像季节萃取的一片片透明的琉璃,像时光沉淀的一缕缕深邃的心绪。
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堆满了雪,横逸斜出的枝桠伸出纤细的手臂,迎接着上苍洁白的恩赐。橘红色的柿子上沾满了雪,如同孩子冻的红扑扑的小圆脸,高悬在苍茫天地的梦境里。地面上的积雪早已没过了脚踝,踩着一地咯吱吱的雪,走在清寒湿润的雪天清晨里,看着邻居家的那只叫可乐的小牧羊犬在雪地上欢实地狂奔……雪,就这样静静地覆盖了尘世的喧嚣,白茫茫的虚无与宽阔,如同生命充沛而饱满的原色。
雪花轻轻飘落的昨夜,我就开始拿起手机查墨迹天气,一遍又一遍端详图标上标志的家乡降雪的实时天气预报。父亲今年84了,8年来,一直是我在给他张罗着过生日。今年,因为眼前这场大雪和生活的变故,明天,我是注定回不去了。想到日渐衰老的双亲,想到母亲那日电话里说,父亲的腰疾在加重,现在每天只能拄着拐杖在外面行走半小时,我的胸口就一阵阵发紧。做为医生,我可以为父亲寄去疗效显著价格不菲的药物帮助他减轻疼痛,但岁月的无情,父母的衰老,人到中年的诸多生活压力,甚至于眼瞅着自己每天掉落的一缕缕头发时油然而生的对时间无力挽留的失落感,都一样样结结实实地堵在心头上。
十八清晨,我缩在被窝里给已坐车去学校途中的孩子打电话,“给你姥爷打电话,祝福生日,快点打!”孩子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两秒回答:“这么早,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姥爷休息。好的,妈妈,我马上打。”窗外的雪正匆忙地赶着路,雪花凉凉地扑向我的眼睫,落入我的心里。父亲,今天是你的生日,故乡的雪也是下的这样豪放不羁吗?
还记得四年前独自开车赶回家去给父亲过生日,一大早,车就堵在了油坊坪附近的隧道口。那天清晨,秦岭山林云遮雾罩,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车停在西汉高速的半山腰上,我打开车窗,大口呼吸着山中清新而潮湿的空气。好不容易路通了,一路狂飙上了十天高速,前方的远山层层峦峦地掩映于云蒸霞蔚里,飞鸟盘旋在车窗外,翅膀扑打着前玻璃窗。眼看着归家的路越来越近,我的心却隐隐地痛起来。都道是父母在,不远游。随着年龄增长和父母日渐苍老,渐渐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沉重:父母在,我们的人生尚有来路,哪怕这条路也许只是他人眼中的浅山薄水羊肠小径,也胜过随波逐流的浮萍人生吧。
敲开家门。父亲带着几分惊愕愣了几秒钟,随即咧开嘴笑成了一朵菊花,像个孩子似的连连拍着巴掌欢呼:“宝贝女儿回来啦,我就知道我女儿靠得住哟!”望着他眯缝着的小眼睛散发出的奕奕光彩,我的心暖暖的,沉沉的。
那是他80岁的生日。我和母亲在饭店张罗了两桌,我打心底希望他拥有一个开心的回忆。其实我们都明白,生日本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亲情友情战友情带给老人孤单晚境中的一点心灵的慰籍和情感的安抚,使得父亲生日这一天变成了一个家庭的仪式和相聚的约定。那天,白发苍苍的父亲喝了不少,喝到尽兴时他竟然抓起我的丝巾当着亲友们的面气冲牛斗般一边哼唱着呀啦嗦一边跳起了踢踏舞,把一众人等笑了个迸泪捧腹人仰马翻。
父亲是个乐观豁达的人。经历了赴朝、进藏、跋涉陕北,到头来尘埃落定叶落归根,一生算的上出生入死坎坷颠簸。他的性格粗犷暴躁,从军多年,命运多舛,从不轻易流露内心的柔情。对于我这个养女,他亦是如此。这使得我从小对他心理上一直是疏离而拒绝的。我对于父爱的记忆,是我外出求学,阳光下的父亲光着膀子,用一支涔亮的无色鞋油,认真擦拭那只将要伴随我远行的父亲曾经的行军箱,而无论我去或归,他从来不送,不迎。那时的父亲还年轻,我对他敬而畏,一晃眼,竟到了父亲垂垂老矣的今天。及至我成家生子,远离家乡,年年接父亲来西安过冬,为他置办生日,眼见着晚年的父亲一日日腰不再直,手不能提,腿脚不再灵便,气息不再有力。曾经那个铁骨铮铮令我敬而畏的父亲在流逝的时光里慢慢变成了一个和善的老头,一个时常向我告母亲状的孩子。衰老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心情不好,他会察言观色避重就轻,小家庭有了矛盾,他会见风使舵两头抹稀泥。尤其是对孩子,他更是视为知己,有一次我拍了孩子一巴掌,他竟然几天不理我,等到我憋不住主动找他说话,他竟然涕泪交加地哭诉对我粗暴行为的抗议和不满,全然否定我就是被他敲打长大的这个事实。每每这时,我就想,父亲真的是老了。
聚少离多,这使得父亲尤其珍视他的生日,我们也格外重视他的感受。他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人,平时也爱记录生活的点滴,比如今年生日花费了女儿多少钱,今天买了萝卜土豆大白菜烧肉等等生活中的琐碎事情,连同他的读报心得他都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当作备忘录。他不愿意花我们的钱,除夕总是变个花样发给我们每个人红包,这些年都没有变。他不服老,有一次生日我们带他去商城逛,我们扶他乘电梯,他一把甩开我们的手,吭哧吭哧地从步行梯上往上爬,一边爬一边还用挑衅的眼神斜盯了我们两眼。有一年生日前他不小心腰椎骨折了,整晚上斜靠在我家客厅沙发上,疼的嘴里塞着毛巾哼哼怕影响我们休息。军人隐忍而坚强的热血,依然流淌在他日渐僵硬老化的血管里。
也许因为童年的疏离,我对父亲的感情也一直是内敛深沉的。父亲常常叹息小的时候没有给我太多的关心,反而到他老年依靠的却是最不上心的我。看着我对孩子的疼爱呵护,他理解我是想把自己童年缺少和渴望的爱都给予自己的孩子,同时他也常常提醒我,“要多爱惜自己,你看我们不在意你,你不照样挺好的。”我反驳他:“我怎么好了,我的不好都埋在心里,你是不会知道也永远看不到的”,他顿时沉默了。很多时候,我和父亲之间,更像是一对战友,话不多,却一样的倔犟、要强,不服输,一样的用最冷漠的方式来裹藏自己的有情和热肠。 当我的生活一马平川花团锦簇的时候,我愿意把自己的喜悦和幸福也让老人一起来享受,比如以往这些年陪父亲过的这一个个生日。当我陷入了人生的困境,泅渡于命运的手掌,我更愿意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疗伤,等待气力的恢复,等着自己依然是阳光下一棵开着花的树,让他们靠着晒晒太阳,嗅嗅芳香。
冬月十八这个寒冷的雪夜,我开着车接孩子放学回家。孩子问我,“妈妈,姥爷今年没来咱家过生日,你是怎么做的?”我说:“我给你姥爷打了两千块钱。” “噢,妈妈,您为什么不像往年那样给姥爷订束鲜花呢,那样姥爷心情会更好一些。” “我想只有我们生活的更好,才是姥爷心里真正需要的那束鲜花吧。”我这样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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