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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西偏远小山沟——茅坪,是故乡。
这是个基于地缘关系的村庄,村里人员混杂,有50多个姓,任何一姓在村里都无法独大。不知道在建村史上,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逃难或者移民的事。但在过去几十年里,在村庄向外的人员往来流动中一直维持着一种基于地缘的互助关系。
茅坪村头旧“驿站”:我临街的家
这次回老家过年,席间又有亲戚朋友谈及二三十年前的事。那个时候村里有疑难杂症村里的赤脚看不了出来看病的、家里经济周转困难要借钱的,或者来镇上上学的,总是会来找我父亲。
父亲是八十年代的中专生,在那个年代几乎等同于考上大学的荣耀,也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分配脱离了土地来到镇上工作的村里人。他的户籍从农改成了非农,也就意味着他正式从那个浙西偏远山村的土壤中脱离出来了。
在我还未出生以前,父亲临街的两室一厅的小屋就成了一个中转的驿站。每隔一段时间,家中就会出现不同的村里人,因为各种原因借住几晚,再由父亲为其带路看病或者金钱上的支援。自我出生有记忆起,也经常会碰见这样的叔叔阿姨姐姐哥哥。因为我们临街的房子很小,只有主卧和次卧两间。客人一多,我就时常需要与各种“姐姐”“阿姨”分享一张小床。当然,他们也时常带些土产到我家,又或者以回馈我的爷爷奶奶的方式维持着一种人情的往来和平衡。
这种情况是在06年我上初中、搬进新房之后改变的。突然,好像没有那么多人再来找我们了。初中我确实变得更忙碌,但是并不寄宿,对家里的人员流动情况还十分清楚。搬进新房,房间多了,我再也不用跟人挤一张床了,但其实后来客房大部分时候也都是空着。
碰撞和重组
05、06年前后,那个向来穷困难出大学生的浙西偏远乡村开始出现一批大学生,也就是之前曾在我们家中转过的那批上学的孩子——来镇上上学意味着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这批学生,相继从各大高校毕业,也相继开始在镇上或者城里工作。以前屈指可数的“驿站”开始成倍增长,村民们有看病等需求,便会分散在各个“驿站”进行,那里是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更亲的人,而不只是基于地缘关系的乡人。
与此同时,因为子女在外的生活工作情况,这个乡村的村民关系正在发生微妙变化,不断地进行碰撞和重组。
这次回去,我惊讶于奶奶与方清源家的关系正在急速恶化。我还记得方清家与我们家关系不错,方清的老婆为他儿子镇上上学之事,也曾是驿站常客,在老家的时候她还曾经教我包牛角粽子。但是现在,两家已是迎头遇见也不打招呼的状况了。
奶奶说是姑姑家和方清家去年争抢田地水源的时候,帮着姑姑说了话,弄得不大高兴。
但也不尽然。
方清的儿子09年毕业,考上了乡镇的公务员。因为子女在外的生活工作情况,这个乡村的村民关系正在不断地进行碰撞重组。
方清最喜欢逛村头的小商店。这里二十年前曾是众人晚饭后聚集的中心。那个时候小店是村里唯一有彩电的地方。虽然只能收到一个频道,但是大家围拢在不到十平米的店门前,或站或坐,或讨论电视剧情或夸耀自家的好事。我爷爷二十年前也曾是炫耀子女大军中的其中一员。
十年前,不知哪里起来的赌博之风一瞬间将散落在各家玩玩扑克小打小闹的村里人全部聚集在这一爿小店里,小店里玩各种赌博花样的都有。农村睡觉往往很早,但是小店里的吆喝声拍桌子的声音直到半夜都还清晰地飘荡在村子上空,叔叔也曾是晚睡的一员。
现在,村里又开了两爿小店,这个店里的活动突然寥寥了,我几次奉命去店里买黄酒都只见黑漆漆的店里小彩电晃动的影像和店主些许寂寥的脸。但是,似乎并非新兴的两家店抢生意的缘故,我也去了另两家店看过,人也寥寥。
尽管如此,习惯的力量依然强大。傍晚吃完饭,村民们还是习惯在路过村头小店门口的时候,把脚跨过门槛钻进黑洞洞的门里,看看有没有人在聊天,间或进去打个招呼聊两句。
方清也是这帮有着老习惯的村民中的一员,甚至比以前跑得更勤了。
以前他只有听别人吹牛的份,现在他迫不及待要找回自己的面子和荣光,说道说道自己已然当官娶媳妇的儿子,甚至在村尾郑家老头面前声称,他儿子也要像郑老头当医生的儿子那样离婚再娶。
奶奶的邻居金良夫妻四年前刚造了新房。今年回去的时候,已临近年关,他们家依然大门紧闭。奶奶说,他们给在外打工的儿子带孙子去了还没回来。直到过年那几天才终于又听见金凉家人活动的声音、洗洗涮涮的声音。
邻居新造的小楼这样的农户还有很多。他们的儿女们虽然并不是大学生,但都在外打工,收入不错。
他们家的成员并不曾出现在我们临街的家中。但是因为是邻居,两家总是会互送些自家种的菜。但是今年回去,明显感觉两家好像不再热络。农村中最简单的食物往来也不见了。晚饭的时候他们家门口的院子里聚集了一大批闲聊的女人。方清的老婆也在其中,端着饭碗,聊得很开心。
新“驿站”:医院
即便如此,基于地缘关系的驿站似乎也并未消失,它开始转移阵地,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郑家老头当医生的儿子郑明的医院里。
郑家老头家的儿子郑明也是村里的第二批大学生。当时家里住土屋,实在穷得难以为继,但儿子郑明既然学习好,考上大学,郑老头决定咬咬牙,借钱也要供他上学。于是,90年代末至00年代初郑明也曾出现在我们家,短暂地将我们家做过驿站,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那个教过我作文的哥哥。
直至06年之后,郑明大学毕业,进了县里的医院,成了住院部的医生。角色开始对调。
现在,父亲再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总是会先去找郑明。我表示不解,找郑明也并不能省去挂号的程序,郑明也不是包治百病的全科大夫。但是父亲说,医院里有熟人总归看病更加方便,熟人带着看病快,医生看病也更上心。
现在不仅父亲如此,村里其他村民但凡有病上镇上去看,总愿意去找郑明。郑明也总是很热心,不厌其烦地带着村民们挂号找各科室医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这点小病没关系。
基于地缘的驿站文化似乎依然在延续,驿站渐渐从我们家转移到了郑明的办公室。
不知道以后,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城市里扎根,基于血缘关系的点对点的关系是否会逐渐取代基于地域关系的简单的相熟和互助关系,“驿站”文化是否会依然延续。或者这种基于地缘关系的互助行为本来就是脆弱的,基于某种契约关系的,短暂不可持续的,其实在父亲帮忙与他们回馈土产的当下维持得不错,一旦新的力量作用,这种关系被打破就无法继续。亦或者,“驿站”会变换另一种形式依然存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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