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系香水

作者：黎荔

玩香。香水香膏，香皂香囊，精油纯露，香粉香篆，可以烧的香，需要空熏或电熏的。各种调性的香。汉建宁宫中香，唐开元宫中香，韩魏公浓梅香，江南李主鹅梨帐中香，二苏旧局香丸，等等，这些都是古代流传说的神秘香方。电视剧《甄嬛传》里有表现过合香，初入宫时，甄嬛与安陵容交好，二人闲时照着古籍调制香料。“百合香”就是她俩合力研制出来的一种熏香。后来，已黑化的甄嬛借刀杀人，借助狐尾百合的花粉混入媚药，把安陵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古代宫闱中人都喜欢杂熏诸香，使行走坐卧间皆余香不散。每天晨起，用手指甲取一滴花露或香膏，涂抹在耳廓之中，一整天里，眼耳口鼻之中都有芬芳馥郁的香气缭绕。

这些其实都不稀奇，有些人就不喜欢甜甜的花果香，他们追求深沉阴郁一点的气味，相比小清新、小淡雅这些属性，他们更喜欢哥特系的黑暗香水，这当然属于很小众的范畴。黑暗香水气味沉闷，阴冷，厚重，让人闻后会心情有些阴郁之感。它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愉悦的感受！但是，通过气味带给人感觉，或者引发情感，本身就是很主观的事情，必然会有多样化的不同需求。

我本人恰巧也能够接受（谈不上非常喜爱）黑暗系的香水，可能从小习惯了家里飘散着祖母熬药的药香，那些神秘的枝枝叶叶在繁复熬制的过程，煎出暖洋洋的苦涩的味道；习惯了身为园艺师的父亲在家里制作各种植物标本，那些在草木丛生处觅得的散发着幽香的植物，一点灵气化作一截干枯的枝一片押平的叶一枚干瘪的果；还有父亲制作的一本又一本的各种昆虫、蝴蝶标本，在潮湿多雨的南方，这些死去的小生灵散发出淡淡霉味，有时在午后阳光斜照时翻开，还有蝴蝶翅膀上的细细粉尘扑簌簌地落下来。每个人心中对黑暗系的香味有着不同的理解，也许是潮湿的霉味，也许是沉闷的药味，也许是异域的焚香味，也许是腐朽的泥土味。也许这种黑暗气息正是我生命记忆的一部分。

黑暗系香水有不同文化属性，有西方式的黑暗玫瑰风格的香水，就像在阴冷的黑暗城堡里的一朵凋零的玫瑰，夹杂着冰冷的坟土气息。如在飘着幽灵的黑森林，看见黑色的树枝，鲜血从上面滴落。前调是泥土、朽木气息，中调的枯萎的玫瑰，尾调是烟薰没药，是堕落天使的感觉。据说史上最黑暗的香水是萨尔瓦多达利香水，瓶盖是一个黑嘴唇形状，它的黑暗气息会激发人产生不同的感受，评价它的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说辞，地狱边境的烟雾，德古拉吸血鬼伯爵身上的气味，大雨弥漫的黑暗森林、或者是废弃的生化工厂。

还有中国风东方黑暗系香水，我觉得常见的中国香料中，能营造出黑暗气息的香料有广藿香、柏木那种木苔味，还有很多人不喜的丁香，丁香香得让人窒息，以紫色的最浓烈，深沉又性感，蛮霸而不可抵抗。广藿香是我的至爱，气味阴郁而神秘，有着泥土的芳香，让人往宗教与神灵的方向联想。在1960到1970年之间，由于嬉皮士们对印度教神灵的追捧，他们对广藿香的追求达到了狂热的地步，使广藿香风靡欧洲及美洲，甚至一度成了嬉皮士的代名词。其实，广藿香是一味中药材，藿香正气水就是用藿香来醒脾理湿，中国南方地区大量栽培，我从小在家里闻到的熟悉味道，闻过一次之后就能在嗅觉神经上打下清晰深刻难以磨灭的印记。

记得我尝试过一种名叫“黄肠提凑”的香水，中国迄今发掘周、秦时代最高等级的墓葬，都采用柏木的黄肠提凑的葬制，这款香水营造了一种充满了泥土气息、略带红色冲动气息的柏木味道，仿佛就是一座封印着血尸的黄肠提凑形制的大墓。让我想起我去过的陕西凤翔秦公一号大墓，墓内186具殉人是中国自西周以来发现殉人最多的墓葬，两千余年来的247个盗洞肆无忌惮将大墓几乎洞穿成冻豆腐，躺在黄肠题凑内这个巨大棺木里的墓主秦景公，就千年沉浸在这片泥土、柏木混杂淡淡血腥的味道之中。

黑与白，夜与昼，哥特艺术也称为“冷艺术”，这是与符合传统审美习惯的“治愈系艺术”相反的孪生兄弟，它是天使背后的恶魔，光明背后的黑暗，温暖背后的阴冷，华美背后的拙劣，是站在上帝右手边，灵魂被封印的堕天使。在西方，1822年左右的浪漫主义运动中产生的“哥特复兴”，中古世纪的阴暗情调从历史墓穴中被挖掘出来，中世纪文化及相关事物逐渐成为一种时尚。它所对应的“审丑”第一次做为美学概念出现在人们面前。由此产生了哥特小说、建筑、电影、音乐等，哥特元素在当下早已完成与其它各种元素的融合，比如新古典、神秘主义等等。随着现代消费市场的日益成熟，人的需求向多元化和个性化发展，小众产品市场迎来春天。记得我在机场书店快速浏览过一本名为《小众经济》的书，全书的结论就一句话“得小众者得天下”，个性消费时代到来。所以，香水不都是很香的，因为归根到底，香水提供的更多是情绪价值，而情绪是千变万化、需求多样的。

黑暗更像是对人性本源的思考，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愉悦感受的黑暗香水，提供的是另外的情绪体验，如果想体验压抑恐怖的氛围这绝对是最好的尝试机会了！黑暗，没有思想，没有梦幻。它无止无尽，孤寂自立。沉入更深的黑暗，这种奇异的思想如此古老，它深伏于生命的根底。经由一种深沉而阴郁的气味，就可以浸入一个黑暗而内敛的世界，进入一种特定的生存场境与情绪心境。

大雨将至

你去了哪里，蓝眼睛的小孩

你去了哪里，我亲爱的小孩

我穿过了十二座高山，浓雾笼罩着那里

还有六条高速公路，人们在那里拥挤

我走进灰暗森林的深处

面对连绵的死亡的海洋

我还曾走进一片坟墓

那坟墓仿佛有千万公里长

我感到

那大雨，那大雨

那大雨就要落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蓝眼睛的小孩

你看到了什么，我亲爱的小孩

我看见初生的婴儿，被恶狼团团围住

还有空无一人的，钻石修成的路

我看见黑色的树枝，鲜血从上面滴落

我看见挤满了人的屋子里，人们手里的铁锤在流血

我看见白色的梯子，水覆盖在上面

我看见无数人在怒吼，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我看见钢枪和利剑，握在少年的手里

我感到

那大雨，那大雨

那大雨就要落下来

——鲍勃. 迪伦《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