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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再见

嗯,再见

作者: 墨菲不定律 | 来源:发表于2020-04-28 16:54 被阅读0次

    “今日计划:

    1:戒撸

    2:读书两小时

    3:锻炼身体

    4:走出屋子,尝试与人交流

    5:不给小黄打赏 。“

    昏黑狭隘的单人间内,周泽裹着被子斜躺在床,看着昨天晚上在手机备忘录中定下的目标,面无表情。

    pm6:14。

    胃里传来一阵阵哀鸣,提示他,自己已经一天多没有消化过任何东西了。

    “去外面吃个饭吧。”

    周泽和自己说了一句,放下手机,俯躺着楞了片刻,才缓缓挪出被窝,从枕头旁那一堆皱巴巴的卫生纸中翻出上衣,将头套进去。

    “嗡,嗡。”

    他再次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着一条提示信息——您关注的主播:我是小黄呀正在直播中。

    十秒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一边点进直播间,一边从床头柜中掏出一袋干脆面。

    “欢迎一生所爱进入直播间。”

    屏幕里还算眉清目秀的女主播坐在麦克风前,斜瞥了一眼,淡淡开口。

    周泽心生一股厌恶,点开自己的头像。

    “送出:12w。”

    这个平台的虚拟币与人民币是10:1换算,这代表他已经送出一万两千块钱,其中一万以上都是送给了面前这个。

    他点开下方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这么敷衍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仰头闭眼,深呼吸,等心情平复后,他又把对话框清空。

    “哈哈,今天开播挺早啊。”

    这时直播间还没有几个人,小黄很快回复了他。

    “哦,本来想八点播的,但红尘哥让我早点上。”

    “哈哈,红尘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

    没得到回复,小黄挪了几下椅子,又往下扯扯麦克风,低头看向屏幕,这时直播间新进来十几个人,大多是从未送过礼物的小白号。

    “新来的朋友们麻烦点点关注吧,主播会唱歌,爱秀身材,能陪你们聊天,升到六级牌子可以加我微信哦。”

    “就这?溜了溜了。”

    “谢谢主播,已经射了。”

    “主播给看下面不?”

    ......

    周泽用管理权限禁言了几个,打字道:“文明直播间,进来的注意素质。”

    这时,屏幕上方显示:红尘炼心驾驶马车进入直播间。

    “红尘哥!”小黄瞬间兴奋起来:“欢迎红尘哥!人家等你好久了~”

    红尘炼心:“刚才在忙。”

    “嗯嗯,你的事情要紧。”小黄一脸乖巧地点点头,转言道:“红尘哥,我要去pk了,你一定要帮我哦~”

    红尘炼心:“去吧,有我在。”

    周泽看着直播间礼物特效一个接一个飘过,啃完了手中的干脆面,点开在线用户,欣慰自己的头像还排在亲密度第一,只是和红尘炼心的差距已经很小了。

    一股浓热的快感涌入脑海,他又充了三十块送出去,换回小黄的一句感谢。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周泽爬起来喝了口水,拉开窗帘开始抽烟。

    一根,两根,三根...

    烟盒空了,他微微叹气,回头看了眼自己仅有八平米的肮脏出租屋,体内微薄的力气又少了几分,脑袋缓缓垂下,斜搭在左肩,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

    过了半响,他将枕头旁的一堆卫生纸抓进垃圾桶,又粗略整理了一下被子,拿起手机拍了张屋内环境。

    打开百度贴吧的家里蹲吧,将图片传上去,本想文艺地配句诗词,但转念一想还是写道:“失业第87天,瞎只眼才换来的五万块钱已经花了四万,草!早知道就和那煞笔厂长多要一点。本蹲生活越来越难,不知道有没有老哥给我指条路。”

    发出去几分钟后,才有人回复:“加v博彩,月入过万。”

    周泽心情愈发躁闷,将这条评论删掉,还不解气,便直接把自己的帖子也删了。

    沉着脸划了一会儿抖音,突然弹出了一条qq消息——“西安蹲子互助群有人@了你。”

    周泽随手点进去,本以为只是@全体成员,却没想到还真有人@自己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透明人,这种久违的被关注感不由让他呼吸不畅。

    “二虎:@一生所爱 所爱老兄,我看到你在吧里发帖了,要不明天也过来吃饭吧。”

    看过消息后,周泽更懵了。自己也就在贴吧里和这个二虎聊过几句,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么还会邀请自己吃饭的。

    他往上翻了半天,原来这二虎说他认识一个老板,最近厂里缺人,月薪四千,群里蹲久了想赚点零花钱的,明天中午可以去建工路源源饭庄等着,就算应聘不上,也管一顿饱饭。

    在他发完这条消息后,原本不怎么活跃的群里瞬间热闹起来。

    “西鼠霸王:别来骗蹲子了,这种好事大把人抢着干,需要你来这群里拉人头?”

    “饭来:@西鼠霸王 老哥稳。”

    “长安第一废:话虽如此,但咱们有什么值得被骗的,搞传销的都看不上咱们。”

    “二虎:我一番好意,兄弟们自行判断。明天厂长公子亲自过来挑人,想赚钱的、想蹭饭的都可以过来看看,最多来十个人啊,有意的赶紧报名。”

    “一生情:有道理,但我还是选择啃老。”

    “昭和男儿:@一生情 这就是富蹲吗?穷人哭了。”

    ......

    群里消息99+,但真正响应的人并不多,不管真假,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周泽深吸口气,仰头静了片刻,点开二虎的头像,私聊问道:“二虎哥,名额还有吗?我明天想过去试试。”

    不多时,二虎回复道:“本来人满了的,我算上你吧,明天12点准时到源源饭庄啊!”

    “好的!谢谢虎哥!”

    “不谢,都是兄弟。”

    周泽盯了一会儿聊天框,打开相机的前置摄像头,看着那张黝黑丑陋的面庞和那只结痂的瞎眼,不由有些沮丧。

    许久后他把刘海拉下来,将瞎眼遮住,脑袋左扭扭,右扭扭,感觉不太看得出来,才勉强松了口气。

    身体又传来饥饿感,周泽给自己泡了包面,囫囵吃过后洗了个脚,关灯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穿上自己唯一的外套,闻了闻身上确定没什么怪味后,便出门朝源源饭庄赶去。

    一路上转了三次公交,花费两个半小时和五块钱后,他终于来到源源饭庄门前。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川菜馆,门面有些破旧,他探头撇了撇,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都在低着头玩手机。

    周泽推门走进去,那四人齐齐抬头看向他。

    “兄弟,也是群里过来的?我是浮生。”正对着门的那人冲周泽笑了笑。

    “嗯。”周泽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搬了个凳子坐在搭话那人旁边,也掏出了手机。

    “一生所爱:虎哥,我到了。”

    几分钟后,二虎回复了他:“兄弟挺早啊,店里现在来几个人了?”

    “算上我五个了。”

    “行!我正坐车往那里赶呐,马上就到。”

    “好。”

    周泽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依旧在低头看手机,顿时感觉紧张感少了许多,便打开抖音刷了起来。

    “几位,点餐吗?”

    年轻女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众人齐齐抬头,又马上低了下去。

    “点餐吗?”她重复了一遍,浮生老哥才笑着回了句:“等几个人,一会儿点。”

    服务员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店内又陷入宁静。

    又过去半个多小时,一辆白色奔驰轿车缓缓停在门前,后排车门先下来一个脸上堆笑的矮小男人,小跑几步,来到副驾驶门前,弓着腰拉开车门。随即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迈腿走出,她身材高挑,穿着墨绿连衣裙,右手拿着lv包,视线左右扫扫,神色愈发不悦。

    最后驾驶位也下来一个肥胖年轻人,手上还叼着半支香烟。

    三人齐齐走进店里,矮小男人冲周泽五人挥了挥手,笑道:“兄弟们来挺早啊,我是二虎,这两位是王公子和他女朋友。”

    周泽跟着众人起身迎了一下,也没谁开口说什么。

    二虎喊来服务员开了个包间,一众人进来依次坐下,周泽步子有些慢,轮到他时就只剩高挑女人旁边的一个座位了。

    他心跳快了几拍,屏息坐下,偷偷斜眼瞥了下这个好看女人。

    女人眉头皱了皱,似乎闻到什么异味,伸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

    周泽顿时身体绷直,后背激出一排细汗,碰到许久没洗的内衣上,传来阵阵刺痛感,忽然间,他隐约也闻到了一股骚臭味,正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

    这时服务员又拿着菜单走进来,二虎接过,翻了几页后,放到转盘上,喊道:“兄弟们点菜吧,今天王公子请客。”

    玻璃盘转了几圈,也没人拿菜单,二虎又转回到自己面前,双手把菜单递给身旁的王公子,赔笑道:“王哥,要不您随便点几个?”

    王公子斜着脑袋从烟盒中掏出支烟点上,抽了一口后抬头道:“你看着点一桌吧,多要几个荤菜,大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哎,行。”

    二虎起身拿着菜谱点餐,王公子又抽了几口烟,看了众人一圈,嘴角露出几分笑意,说道:“听二虎说,兄弟几个都是名副其实的蹲子?我最近也是无聊,看了好多龙华吧和家里蹲吧的贴子,挺乐呵的。今天借着二虎搭线,和老哥们认识一下,大家放开肚子吃,别跟我客气。”

    “王公子...”浮生老哥讪笑着开口:“不是说今天是来招人的吗?厂子里缺什么活计,您给说说,最近手头的确紧,希望能在您手下讨口饭吃。”

    “别着急嘛,咱们先认识一下。”王公子把烟灰弹进碗里,问道:“老哥和父母关系怎么样?是不是和贴吧里说的一样,天天对着你爸打军体拳啊?”

    “不是不是。”浮生赶忙摆了摆手,笑容有些勉强:“那就是吧里的一个段子,我要真那么猛,也不至于出来找工作了。”

    “没有啊?”王公子看起来有点失望,随即又看向其他人:“这几位老哥呢?就没有天天在家拿军体拳伺候爹妈的?”

    周泽几人低着头没搭话,昏暗的包房内一时间没了声音。

    “哎,可惜。”王公子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有时候还挺想揍我爹的,本以为能和几位老哥找找共同话题,不曾想大隐隐于市,父母不贤军体拳原来只是一个传说。”说完又是一顿唉声叹气。

    二虎见气氛有些尴尬,忙开口道:“王哥,大家第一次见面,不爱说这些很正常。我可是知道一些老哥们的趣事。”

    “哦?”王公子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二虎挪了挪凳子,靠近王公子,笑道:“就比如浮生老哥,去年发帖说自己爹得病了,胃癌。他妈求了好多亲戚,凑了五万块钱准备去医院。浮生老哥觉得这钱花在他快死的爹身上太亏,就偷偷把钱转到自己卡上,他妈还以为是自己把钱弄丢了,哭得死去活来。”

    “哈哈,哈哈哈。”王公子拍腿大笑:“浮生老哥精明啊,要去做生意肯定是一把好手,这操作,可比军体拳强多了。”

    “咯噔!”

    浮生脸色难看,猛地起身,而恰逢此时,服务员进来上菜。

    王公子摆摆手,劝道:“老哥别生气,吃完再走吧。”

    浮生僵直片刻,再次坐下。

    服务员一道接一道上菜,一开始众人还不敢动筷子,而等到王公子夹了口菜后,便纷纷吃了起来。

    周泽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块大骨头,突然身旁一直没动静的女人猛地把筷子砸在桌上,起身冲着王公子吼道:“王猛,你几个意思!?”

    王公子吐掉嘴里的青菜,抬头问道:“我什么几个意思?”

    “你是不是非要想着法折磨我才高兴?”

    “我怎么折磨你了?”

    女人眼眶一红,尖声吼道:“你带我来这种地方,让我陪这些人吃饭,就是在折磨我!”

    王公子楞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他脑袋靠着肩膀旋了半圈,又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抽了几口后才反问道:“你看不起这些老哥?”

    “你看得起了?”

    “我也看不起。”王猛深吸口烟,缓缓吐气道:“可我和他们是一类人,不同的只是我有个好爹。你说陪他们吃饭是看不起你,那你天天陪我吃饭,还得让我睡,真他妈为难你啊。”

    屋内沉寂了片刻,女人终于抹了抹眼泪,提包走了出去,临出门前沉声道:“想分手就早说,老娘也受够你了。”

    王猛头也不回,继续抽完手中的烟,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后,缓缓骂道:“贱逼一个。”

    众人看事情了了,便继续扒拉碗里的食物,王猛又坐了几分钟后,拍拍二虎的肩头,说道:“我还有点事,先去结账了,你陪老哥们吃着。”

    二虎赶忙擦了擦嘴,把王猛送了出去。

    剩下几个人对视一下,吃的愈发欢快。

    酒足饭饱后,周泽重新回到家,躺在床上消化着今天的食物和事。

    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滋味,既为白嫖的大餐庆幸,又不由觉得憋屈,突然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个提问——如果给你一百万,让你给仇人磕一百个头,并在朋友圈直播,你愿意吗?

    而热度最高的评论是“我再吃一斤屎吧,要不然这钱拿的不踏实。”

    如此想过后,周泽内心轻松了许多,放下这件事情,继续玩起手机。

    生活依旧继续,存款一天天减少,周泽愈发不爱出门,游戏、小说、黄片、短视频,经常能在床上一连躺好几天。

    久而久之,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好像灵魂恍惚间从脑海中蒸发了,漂浮在高处,漠视着肉体终日躺在那里,如同蛆虫般蠕动。

    这样腐烂的日子日复一日,直到某天下午,手机突然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他接到了堂哥的电话。

    盯着接听页面不断闪动的堂哥二字,周泽脑海穿来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他不知道这个只是加过联系方式,却从未联系过的人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他闭上眼睛,默念了十个数,终于接了起来。

    “是小泽吗?”

    “嗯...”周泽咳了咳许久没说过话的嗓子,问道:“是我,凡凡哥,怎么了?”

    “小泽,你家前天晚上烧炭出事了,你爹已经死了,你妈现在还在医院,你赶紧回来吧。”

    “哦...”周泽想了一下,回复道:“我马上回去。”

    “行,你快点来吧,你爹还等着埋嘞,我先挂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周泽翻身,仰面静躺着,脑海里依旧如一潭死水。

    许久,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机票,要一千五,又看了看火车票,硬座三百,他想了一下余额,给自己定了明天最早的一趟火车。

    随后,他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已经半年多没联系过家里了,上一次打电话还是自己眼瞎住院的时候,也只是说自己受了点小伤,需要用医保,父亲还喃喃一点小病就去医院花钱,催了三四次才托人把医保卡送过来。

    再往前想,读职高的时候,初中的时候,小学的时候,刚记事时,自己好像都没怎么和父亲交流过,最多的情景就是和母亲要钱,母亲说自己没钱,去和你爹要,他就硬着头皮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说没钱了,而父亲每次给的,都会比母亲少一半。

    除此之外,印象最深外,就是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参加亲戚的喜宴,父亲在餐桌上当着一群亲戚,骂他又丑又没出息,带出来真是丢人。

    想来想去,脑袋涨得生疼,又一点也没有想哭的冲动,他便重新拿起手机,继续刷短视频。

    第二天凌晨,周泽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已经是腊月时节,返乡的人很多,在车厢里挤来挤去,周泽啃完手里的面包,呆滞地望向窗外不断路过的景物,昏昏沉沉。

    “每天站在高楼上,

    看着地上的小蚂蚁,

    它们的头很大,

    它们的腿很细。

    它们拿着苹果手机,

    它们穿着耐克阿迪,

    上班就要迟到了,

    它们很着急。

    我那可怜的吉普车,

    很久没爬山也没过河

    ......”

    不知睡了多久,周泽被车厢内播放的歌曲吵醒,正是郝云的热歌《活着》。

    “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为何生活总是这样,

    难道说,我的理想,

    就是这样度过一生的时光...”

    周泽感觉很烦躁,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升起,但他能发泄的方式只有狠狠咬紧牙关。

    他很讨厌这首歌,极其讨厌。

    用苹果机穿耐克的上班族被俯视,他们是小蚂蚁,那自己算什么?读职高时,能在大城市做个体面的白领,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幻想了。

    “各位旅客,G6173次列车已到达济南站,在此站下车的旅客,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周泽从钱包里掏出这次的车票,又翻了翻钱包里那一沓车票,找出上一次坐这趟车的票。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自己高中毕业,本想着去读一所大专,却被父亲骂的狗血淋头,让自己滚出去打工,别浪费钱在读书上。

    那是自己第一次离开那个生活十八年的地方,带着自己破碎的幻想坐上火车,一路上都在哭。

    突然,滚烫的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他赶忙拿起外套,狠狠蒙在脑袋上。

    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以前他也经常哭,被爹妈骂的时候哭,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哭,背井离乡的时候、眼瞎的时候哭的更凶。

    但这次不一样,以前想哭的冲动就像排泄,总是要提前花点时间,确认纸备好了,坑对准了,裤子扒下来了,才能发泄。

    而这次的冲动更像射精,感觉一来,便再也忍不住,只能任由它宣泄而出。

    “兄弟,喂,兄弟!”

    旁边突然有人喊他,周泽拉下衣服,擦掉泪痕,看了过去,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吭,吭,有事吗?”

    中年男人从屁兜里掏出烟盒,分给他一支,指了指过道,笑问道:“过去抽一根?”

    周泽浑浑噩噩地接过,跟着他来到抽烟点。

    男人先给自己点上,又把火机递给他。

    周泽拿过来,却没点上,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

    “小兄弟,遇上什么事了?和哥说说,说出来能好受些。”

    “没...”周泽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坑坑绊绊许久后,才低声道:“我爸非要赶我出来打工,我想读书,不想进厂子。”

    男人皱着眉头抽了口烟,拍着他的肩劝道:“兄弟,也别把进厂想的太坏,只要你踏踏实实干,还是能攒下钱的,以后你要还想读书,就自己花钱供自己读,男人别老愁眉苦脸的。”

    “嗯。”周泽应了一句,拿起火机给自己点上。

    “你也别怨你爸,男人都不容易,穷男人更不好过。出去后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只要人还活着,就没啥事是过不去的。”

    周泽一口一口抽着烟,抽完一支后,又从自己兜里掏出烟来接着抽。

    “好了兄弟,少抽几根,咱回去吧。”

    男人拍拍周泽的肩,拉着他回到座位。

    又浑浑噩噩挨了一天半,列车到站,打了个摩的转面包车,周泽终于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

    久违的家门口摆了几个花圈,里面隐约传来哀乐。

    迈进门内,院子里摆着大铁锅和灵堂,一群头戴白帽的男人正站着聊天。

    “我那小舅子就是厉害,在市里开了五家店,一年少说能挣四十万...”

    看到周泽进来,正在高谈阔论的中年男人脸色猛然沉下来,冲着他吼道:“你爸都死三天了,你还回来干什么?滚吧!不孝子!”

    “大伯...”周泽低头不敢看他,试着解释道:“我坐的火车,有点慢。”

    “火车!?”中年男人猛地冲过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吼道:“你爸死了,你都舍不得坐飞机过来见他一面!?你爸养了你二十多年,还不值这千把块钱!?”

    男人越说越气,又猛地伸脚把他踹到在地,粗糙的手掌不断朝他脸上招呼。

    几个人赶忙过来拉开他,周泽颤巍巍站起来,向大堂走去,朝着棺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不多时,大伯也走了进来,猛地将他挤开,从棺材前的袋子中取出黄纸,在蜡烛上点燃,丢进铁盆里。

    “波的,你命苦啊,受了一辈子,最后连个给你送终的都没有,还是几个老兄弟给你钉的棺材,兄弟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屋里的几个妇人赶忙过来拉他。

    “永康哥,不要哭了,人都走了。”

    “波的知道他哥对他好,你不要难受了。”

    ......

    没人去管周泽,他在那里足足跪到晚上,才有一个姑姑端了碗饭过来,好言好语劝了几句,见他没有反应,忍不住长叹口气,把饭放下便回去了。

    待人都走光后,周泽终于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环视一下屋子,和自己当初离开时并无变化,他感觉有些困,便坐到沙发上,目光直直盯着棺材。

    父亲生前与大伯关系并不好,因为爷爷总是对大伯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大儿子,所以大伯可以舒舒服服地经营爷爷留下的养猪场,而父亲只能种地。

    可能在爷爷眼里,父亲生下来就是给大伯打工的,是他们父子的奴隶,而自己也只是奴隶生下的小奴隶。

    还记得爷爷快死的那几年,怕自己死在大伯的房子里不吉利,没和父亲商量就搬来自己家住,遗产却只给了一套快塌的老房子。

    “爹...”周泽朝外看了看,确定没人,低声道:“这辈子,你辛苦了。”

    第二天,周泽穿上孝服,被人指挥着给父亲下了葬,又因为没哭出泪来被大伯当众骂了一顿。

    埋完棺材回来,大伯把周泽喊进屋子。

    “给你爸办丧事花了一万六,你妈住院花了七千,我算你欠我两万,啥时候能还?”

    “大伯...我没钱...”

    “没钱?”大伯眉头高皱,喝问道:“你打了快三年工,连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嗯...大城市开销大,我之前又出了个事...”

    “没出息!”

    “嗯...我没出息,你能不能让我缓几年,我存点钱还你。”

    “行,你给我打个欠条,两年内还的话一年多还一千,超过两年每年多还五千。”

    周泽有些恼怒,声调不由高了几分:“大伯!咱是一家人,需要算这么清?”

    “谁和你一家人?我和你爹是一家人,和你屁关系都没有,该还的钱一份都不能少!”大伯掏出纸笔写下两张欠条,又拿出红印递给他:“自己摁个手印,谁的钱都不容易,别和我扯皮。”

    周泽低垂着脑袋,神情变换几番,还是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大伯确认了一下,把欠条递给他一份,声音缓和了几分:“明天去县医院看看你妈吧,她也不好受。”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周泽看着桌上的欠条,那猩红的手印和刺眼的两万扎的他呼吸困难,久久无法思考。

    直到晚上,他开始思考两万块钱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以前上班的时候,那意味着五个月每天十小时的机械性工作;意味着自己拿一只眼换来的五分之二;意味着自己又得去给黑心老板做奴隶,而且自己瞎了只眼,就算有人肯要,工资肯定要缩水许多,今后三四年内,甚至一辈子,还是要做大伯家的奴隶!给他当牛做马!

    周泽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紧握的拳头通红涨紫,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占据了他。

    他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摸着黑走到大伯家,用力砸了砸门。

    屋内传出一阵响动,不多时大伯的声音响起:“谁?这么晚了还来敲门。”

    周泽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尽量平缓:“大伯,是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奶奶的,你个畜生东西大晚上不睡觉找死呢?滚!”

    “大伯,你开开门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有事明天说!老子不想搭理你。”

    “操你妈的!”周泽再也压抑不住,提起菜刀就朝大门砍去。

    “呯!呯!嗙!”菜刀砍在铁门上,几下便折断了。周泽还不解气,抬脚猛踹大门,铁皮传出一阵阵脆响。

    院里的人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大伯母开始尖叫起来:“杀人了!快来人啊!”

    不多时,附近的人家都亮起了灯,犬吠声此起彼伏。

    夜风呼啸,周泽突然懵了一下,随即冷汗直流,看着巷子里已经有人拿着手电筒往这里照,他瞬间被吓破胆子,拔腿就往村外跑。

    在无尽漆黑中足足跑了半小时,他终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跟来,才放下心来。

    他不敢回村,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在沥青路上,寒风刺骨,他哆哆嗦嗦踱着步子,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未名的异响。

    这样足足走了一晚,直到天色放亮时,他才拦到一辆面包车,加钱把自己送到了县医院附近。

    在医院对面的早餐店点了些吃食,他摸索着身上的东西,手机钱包都在的,只是几件衣服和充电器落在了家里。

    周泽打开手机,给自己定了张回西安的火车票,又哆嗦了一会儿,挨到八点,他才走进医院,找到母亲所在的病房。

    推门进去,许久不见的母亲正躺在病床上,眼睛直直盯着房门,似乎就是在等他进来。

    “妈...”周泽弱弱地喊了句,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

    “你要走了?”

    周泽有种落泪的冲动,但还是憋住了,缓缓点头:“嗯,我还回西安。”

    “哦,路上小心,到了和我说一声。”

    母亲面色惨白,说话有气无力的,她沉默片刻,还是劝道:“我和你大伯道过歉了,你别太害怕。钱的事情也别太发愁。我明天就出院了,你爸卡里还有七千,都给你大伯。我是个寡妇,他家也不敢太逼我,要不然在村里不好听。”

    周泽张了几次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饿了吧,柜子里有烧饼,你吃点吧。”

    “嗯。”

    周泽从柜子里拿出一块烧饼,起身时,他余光瞥见母亲伸手过来,就快要碰到自己的脑袋,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母亲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又缓缓收回被子里。

    许久无言。

    “你走吧,不要误了火车。”

    周泽沉默片刻,最后看了她一眼。

    “嗯,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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