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过随州,染黄层林银杏树。秋日少云,天蓝如海,艳阳提笔研磨,将岁月流金细细勾勒在黄叶扇面上。
壬戌年八月初九,丁不朽负笈游学归来,路过随州城外的银杏林,迎面遇见一个红衣小姑娘。那小姑娘二八年华,走起路来如羚羊跳跃,她一手握长刀抗在肩,另一手拿着的,是一个鸡腿。
小姑娘见了丁不朽,欣喜问道:“读书的,随州还有多远?”
丁不朽皱着眉,腹诽道,所谓过午不食,眼下都快进入申时,这位姑娘怎还捧着鸡腿?再说这吃相,实在粗鲁不堪。
小姑娘没得到回应,她皱着眉头道:“哑巴?”
丁不朽当即不满道:“姑娘家,怎可出口不逊?”
小姑娘怨道:“你会说话,怎不理我?”
丁不朽暗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于是他指着小姑娘身后道:“南面才是随州所在,你现今向北,走再远也到不了随州,正所谓南辕北辙……”
丁不朽摇头晃脑,本想旁征博引说教一番,那小姑娘当场打断他,狐疑道:“真的?”
丁不朽气道:“我话未说完被打断,你可知这般做派不合礼数?”
小姑娘不耐烦道:“快说啦,到底是不是?”
丁不朽暗压怒火,回道:“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我骗你作甚。”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老头,敢骗我。”
丁不朽疑道:“谁?”
小姑娘白了丁不朽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腿,嘴里谈吐不清,愤愤道:“要你管。”
丁不朽小声道:“不可理喻。”
小姑娘嘴里塞满鸡肉,她鼓着腮帮子道:“你说什么?”
丁不朽赶忙道:“若姑娘并无他事,小生告辞了。”
小姑娘嚷道:“你给我回来。”
丁不朽不解道:“又有何事?”
小姑娘道:“领我去随州。”
丁不朽气结道:“你你你……”
小姑娘道:“我什么我,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丁不朽结巴道:“你怎可,怎可,强强强人所难。”
小姑娘哼道:“说话都结巴,难不成你心虚了?果然在骗我。”
丁不朽哼道:“夏虫不可语冰。”
小姑娘将鸡腿啃完,随手将骨头扔到林中,又把手在丁不朽身上擦了擦,才懒懒道:“都已是秋天,哪来的夏虫。”
丁不朽火冒三丈,怒道:“你这人,怎用油渍污我衣衫。”
小姑娘耸耸肩道:“我没带手帕,将衣衫弄脏了,可不好看。”
丁不朽从怀中掏出手帕递过去,怨道:“你怎不问我一声。”
小姑娘愣道:“我已将手擦干净,你才给我,有什么用?”
丁不朽鄙夷道:“手干净,就可不要脸了么?”
小姑娘恍然大悟,接过手帕,抹干净嘴巴,道:“快带我去随州。”
丁不朽道:“你自己去。”
小姑娘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丁不朽道:“君子威武不能屈。”
小姑娘脸色一变,瞬时冷若冰霜,她将长刀挥舞在手中,顿时凉风四起杀机弥漫。她语气冰冷慎人道:“我这把刀,名叫血饮狂刀。”言罢她一刀斩在路中,气势凌厉,罡气将铺满路面的金黄银杏叶震散开来,就好似有人用笔,在金黄纸面上,画出了深深一道直线。她狰狞继续道:“昆仑十二凶神恶煞你听过么?我徐清霜便是老大,死在我刀下的冤魂厉鬼无数,你若识相,就速速带我去随州,否则我一刀将你斩成两截。”
丁不朽呆若木鸡,点了点头道:“哦。”
小姑娘拍拍他的肩膀,道:“乖,快领路吧。”
丁不朽屁滚尿流的向随州跑去,边跑边嚷道:“救救救命呐,恶煞煞煞,杀人了,谁谁来救救我。”
那小姑娘愣住了,嘴角噙着笑道:“这书生还真有趣。”
随州盛产银杏,当地人取了银杏果仁入黄酒,辅以当归枸杞,泡出的酒醇而不烈,堪称佳酿。
一入九月天艳阳,这一日,丁不朽约了好友曾乐贤于酒肆对饮,曾乐贤道:“丁兄,你可知最近县衙新来的都头,是个红衣小姑娘。”
丁不朽不屑道:“姑娘家做什么都头,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再说随州那群捕快,都是粗人,她压得住?”
曾乐贤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那小姑娘很猛的。前几日我去县衙探望我爹,碰巧遇到她一把长刀,打得二十几人骨断筋折,场面惨不忍睹,我看着都疼。”
丁不朽哼道:“那又怎样,终归要嫁做人妇,在县衙里待久了,说不得会染上恶习,我若遇见她,定要好生调教,让她迷途直返。曾兄,你怎么了?”他说到此,见曾乐贤面色突变,忍不住追问。
曾乐贤没回答他,丁不朽只觉眼前一道红光闪过,他身前便多了一名女子。丁不朽定睛一瞧,不由大惊失色,指着她道:“煞煞煞……”
那女子一拍他的头,怒道:“你敢骂我傻。”
丁不朽旋即冲着曾乐贤道:“恶恶恶恶……”
曾乐贤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那女子冲丁不朽玩味道:“怎么,你饿了?”
丁不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可惜无果,他上牙敲打着下牙,结巴道:“恶恶恶煞煞煞煞……”
那女子摇头道:“难不成,你是饿傻了?”她回头喊道:“小二,来半只鸡,一壶酒。”
曾乐贤小心翼翼拱手道:“见过徐都头。”
徐清霜哼道:“姓曾的,听说有人要好生调教我?”
丁不朽在一旁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双眼望着曾乐贤,目光中流露出乞求之色。曾乐贤尴尬道:“那个……那个……”
徐清霜催促道:“那个什么,别以为你爹是曾师爷,我就不敢揍你。”
曾乐贤一咬牙,暗道夫子言君子五德,仁智义礼信,今日我怎也要对得起这个义字,誓要救丁兄于水火。
徐清霜等得不耐玩,将长刀在桌上一拍,冲他瞪眼道:“快说,那个什么?”
曾乐贤心一横,张口道:“那个……”
噌的一声,徐清霜长刀出鞘三寸。
曾乐贤立时口吐莲花道:“那个《五经注疏》,我爹让今日送去,我方才贪杯,竟将这等要事忘记,丁兄,徐都头,小生先行告退。”
噌的一声,徐清霜长刀归鞘。
丁不朽闻言如坠冰窟,他绝望的将手伸向曾乐贤。曾乐贤见徐清霜没有阻拦,他抓住生机,一路跑出酒肆,跑了好远才停下来,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徐清霜笑道:“看不出来嘛,这姓曾的轻功不错。”
丁不朽缩着脑袋点头道:“不错不错不错。”
徐清霜脸一沉,道:“不错个屁。”
丁不朽赞同道:“个屁个屁个屁。”
徐清霜怒道:“丁不朽,你找死?”
丁不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道:“不找死,不找死。”他顿了顿,又疑惑道:“你怎知我叫丁不朽?”
徐清霜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在丁不朽面前展开。手帕上用丝线绣着数字:“伊人去兮白鹭洲,路漫漫兮天枢楼,江水流兮风中柳,心念念兮人未留。丁不朽临别感怀赠言。”
丁不朽赶忙夺抢,口中道:“快还我。”
徐清霜手腕一转,将手帕收入怀中,笑道:“这伊人是谁呢?这心念念是何意呢?”
丁不朽面色通红,讷讷不语。
徐清霜长刀复又出鞘三寸,道:“快说,否则我昆仑恶煞刀下,再添一缕冤魂。”
丁不朽鼓足勇气问道:“你不是县衙都头么?”
徐清霜怏怏怨道:“姓曾的这长舌妇,下次见了定要将他舌头斩来下酒。”
丁不朽道:“不太合适吧。”
徐清霜眼睛一瞪,还未说话,酒肆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眨眼间七八个捕快涌进来,有人嚷道:“徐都头,可找到你了,大事不好,那群流寇又杀人了。”
徐清霜疑道:“你们怎知我在此处?”
一位姓李的捕快答道:“小的刚才在街上碰见曾少爷,他告诉小的您在这里。”
徐清霜用眼瞥了瞥丁不朽,眼中意思分明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曾乐贤果然是个长舌妇。
丁不朽假装不见,徐清霜眼珠子一转,指着丁不朽道:“李捕快,我怀疑这人勾结流寇,先把他押回县衙大牢。”
丁不朽闻言怒道:“你血血血口喷喷喷人。”
徐清霜一脸得意色,仿佛在说,是又怎样,你奈我如何?可李捕快看看丁不朽,又看看徐清霜,左右为难。徐清霜见没人动手,喝道:“都聋了么?”
李捕快赔笑道:“徐都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位是丁家少爷,不会去勾结流寇吧?”
徐清霜喃喃道:“丁家?”
李捕快顺势又道:“丁老爷可是去长安参加过殿试的贡生。”
徐清霜捏了捏鼻子,对丁不朽道:“看不出来嘛,还是个世家子。罢了,那先去追寻流寇吧。”
待到徐清霜走后,丁不朽才松了一口气,也出了酒肆。出门后秋风袭袭,丁不朽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湿透。他暗道晦气,还是趁早回家为妙。
回了丁府,丁不朽蹑手蹑脚的回屋,管家瞧见他,走过来道:“少爷,老爷吩咐过,让你回来去客厅找他。”
丁不朽奇道:“有什么事么?”
管家道:“今日府上来了个道士,好似从太乙山来的,我猜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老爷才会唤你过去。”
丁不朽应付道:“知道了。”
到了客厅门外,还未敲门,厅中有一洪亮男子嗓音传出:“丁小哥归来了。”
紧接着传来丁老爷的声音道:“是不朽么?快进来见贵客。”
丁不朽好奇暗道:“管家腿脚真利索,这么快将我回府的消息报与我爹爹听。”他推门而入,只见一个中年模样的道士正望向他。
丁老爷忙道:“这位是太乙山玉归真人,还不快快行礼。”
丁不朽不敢怠慢,鞠躬行礼道:“小生见过真人。”
丁老爷又道:“真人,不知犬子资质如何?”
玉归真人凝视丁不朽许久,直看得他浑身发毛,他心中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老道神神叨叨,莫不是个骗子?”
一盏茶后,玉归真人道:“丁小哥资质上乘,可惜命中有一桃花劫煞,渡过此劫,则可证长生,若堪不破,则情劫噬命,可惜,可惜呐。”
此言入耳,丁不朽心中一痛,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身影,往日点点滴滴用上心头。但他不愿面对此事,口中强自争辩道:“城郭外的刘半仙,还说我命犯天煞孤星哩。”
丁老爷面色一青,喝道:“胡说八道。”
玉归真人笑道:“甲辰见酉,桃花入命。癸水临辰,沐浴相应。丁小哥,今日辰时,你是否和一位姑娘在一起?”
丁不朽暗中哂道:今日他与曾乐贤约在辰时对饮,哪来的姑娘?
丁老爷急道:“敢问真人,如何化解?”
玉归真人道:“若丁小哥此时随我回太乙山,当有五五之数渡过此劫。”
丁老爷喜道:“如此甚好。”
丁不朽当即摇头道:“我不要当道士。”
丁老爷气急道:“多少人前往太乙山求仙无果,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
玉归真人道:“众生各有仙缘,强求不得。”
丁不朽不敢出言忤逆父亲,也不愿违心去做道士,便默默的站在一旁。
丁老爷恼怒儿子不争气,瞥了一眼他那执拗的倔驴样子,实在愿不搭理。于是丁老爷转而向玉归真人虚心请教养生之道,玉归真人亦耐心解答。前去太乙山求道之事,也这样按下了。
真人走后数日里,丁老爷日日催促丁不朽前往太乙山求道,丁不朽被催的厌烦,口中答应着,心中却打算,平日里自己不敢前去白鹭洲,正好可以顶着求道的名号,去见一见她也不错。掐指算来,与她分别一年有余,不知如今她是否安好。
那日下午,丁不朽打定主意后,当即收拾行囊,告别父母出门前往白鹭洲。
出了随州城,金黄银杏叶已落满官道,丁不朽走在上面,犹如踏在毡毯,柔润细腻,在这西风渐冷的时节里,厚厚的落叶,反是抵御了些许凉意。
日薄西山时,天色将暗,不巧雨云渐起,压得林中光线微弱。丁不朽看着越来越浓重的雨云,皱起眉头心道,怕是要下雨了吧。旋即他自怨道,丁不朽啊丁不朽,你怎这般心急,出门前也不算一下时辰。但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加紧赶路。此时归巢倦鸟清啼回荡在林间,更为这雨前寒秋添上几分肃杀。
对寻常行人来说,还要前行几十里路,出了这片树林,才能找到投宿的地方。丁不朽在随州长大,对方圆百里甚为熟稔,他记得附近不远处,有一废弃破庙可做落脚。转眼间,云中已隐隐传来雷声,眼瞅着雨点就要落下,丁不朽当机立断,下了官道,转行小路,奔着那破庙赶去。
在小路上走了才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林中传来一声粗犷的声音道:“站住。”
丁不朽抬头一看,前面出现四五个彪形大汉,拦在路中。
其中一人狞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
另外一人怒喝:“啰嗦什么,没见这天就要下雨了么?还说什么场面话。他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还不赶紧宰了拿钱回山?”
丁不朽紧张道:“不不不……”
对面一人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了,遇上大爷算你运气不好,大爷一会儿利索些,让你黄泉路上少吃些苦头。”
丁不朽虽有书生意气,但绝不会在此时用圣贤言感化匪人,他见有人扑杀上前,立刻扭头就跑,口中嚷道:“救救救命呐,劫劫劫匪杀人啦。”
忽然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却不见到人影。那笑声不大,但传了很远,令众人清晰可闻。
一劫匪道:“是谁装神弄鬼,还不快快现身。”
一个女子声音传来道:“丁不朽,你喊救命这句,听着有些耳熟呐。”
丁不朽喜道:“徐都头。”
那劫匪道:“什么都头不都头,快出来受死,老子今日让你变无头鬼。”
丁不朽转念一想,是了,徐都头才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怎是这群穷凶极恶之徒的对手,他登时着急道:“徐徐徐都头,快跑跑跑,别别管我。”
徐清霜笑道:“看不出来呀,丁不朽,你还有点义气嘛。”话音未落,她已现身林中。
那劫匪见徐清霜真身后,嗤笑道:“哟,这小姑娘挺威风嘛,这身红衣裳还真精神,要不要来大爷寨上耍耍?”
徐清霜笑眯眯,温柔款款道:“呀,瞧你这嘴巴真贱……”丁不朽听了她这语气,顿时一愣,徐都头何时变得温婉了?
这柔声入耳,在劫匪耳中听来,似是打情骂俏一般的香艳,他骨头一酥道:“大爷还有更贱的地方呢,小姑娘,要不要见识见识?”
徐清霜继续柔声道:“哎哟,你去地府,让阎王见识一下嘛。”
仓啷啷长刀出鞘,锋刃如半月明亮,那劫匪的脑袋被血喷起数尺,才孤零零的滚落在地,而那具无头尸体,兀自立在原地,喷血不倒。
今夜雨云遮新月,林中本是黝黑晦暗,难辨景物。刹那间,狂风呼啸,天空忽然闪电划过,惊雷乍起。丁不朽趁着那道光亮,将徐清霜的身影看得分明,只见她横刀立刃,一袭红衣战四方。
徐清霜暖暖道:“我瞧今夜天色,将会暴雨如注,你们几个一起动手吧,也好早些上路。”丁不朽听到她这语气,似有顿悟,原来女人温柔时,杀气才是最重。
其余劫匪望着徐清霜,直觉好似修罗再世,哪敢动手,扭头就逃。徐清霜冲丁不朽调侃道:“这一言不合便落荒而逃的做派,倒和某人很像。”
丁不朽三魂七魄还未归位,他没回话,脑中只剩下那个温柔款款的徐清霜,杀机重重。徐清霜嗤笑了一声,一跃而起,杀将上去,数刀过后,这几个彪形大汉,已被她斩个干净。
徐清霜随意找了个尸体,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还刀入鞘后,走到丁不朽近前道:“你怎会来这条小路上?若不是看他们真打算宰了你,我定会以为你勾结流寇。”
丁不朽老实的指了指天,道:“我本在赶路,忽然雨云骤起,我想去前方寺庙中躲雨,才离了官道走小路。”
徐清霜疑道:“你要去哪里?”
丁不朽道:“白鹭洲呐。”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那雨云撕裂开来,倾盆大雨伴着雷声轰鸣,直直落下。丁不朽急道:“糟了,快随我来,我知道哪里躲雨。”他跑了两步,扭头见徐清霜还在原地,他回身拉起她道:“还愣着干嘛,快跑呀。”
徐清霜道:“哦。”
丁不朽在前面拉着她跑,又道:“秋雨最是凉薄,若淋透后被风吹,必会受风寒,还好那寺庙就在不远处,旧是旧了些,尚能遮风挡雨。”说话间,冷雨混着被打落的秋叶,不住落在二人身上。
徐清霜哼道:“你跑得很快么?牵着我的手不放,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丁不朽一惊,赶忙松手道:“事急从权,徐都头,我不是有意的。”
徐清霜挥手道:“别废话,赶紧领路,本姑娘可不想淋雨。”
丁不朽哦了一声,二人分前后一路跑去,跑了约有四五里路,林间豁然开朗,出现一个两进两出的院子,围在一座寺庙外。
进了寺庙,徐清霜将庙内散落在地的枯枝败叶拢成一堆,再掏出火折,引燃火堆后,随即脱下外衣烘烤起来。
徐清霜去了外衣,瞬间将自己玲珑身段一展无余,丁不朽见状大惊道:“你怎可随意脱衣,有伤风化。”
徐清霜哼道:“这衣服被雨湿透,不脱下来烘干,想我着凉么?你要不要也来烘一烘。”
丁不朽赌气道:“我不用。”
徐清霜白眼道:“也不知是谁,方才说事急从权。”
丁不朽说不过她,于是双唇紧闭,寻了墙角倚靠。
两人一时无语,庙内只听得外面疾风骤雨未停歇。不知过了多久,徐清霜打破沉寂道:“姓丁的,你去白鹭洲干嘛?找那个伊人?”
丁不朽轻轻的嗯了一声。
徐清霜道:“那个伊人是谁呀,你这么心心念念的,想不到,还挺痴情的嘛,你们几时成亲?我到时给你备一份大礼。”
丁不朽意兴阑珊道:“不必了。”
徐清霜好奇道:“为什么?你要敢拒绝,我就在你成亲当日抢婚,说我怀了你的骨肉。”
丁不朽一反常态没有生气,神色却落寞道:“因为我和她,不会成亲。”
徐清霜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笑着道:“姓丁的,你过来坐嘛,你来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儿?对了,你这个定情信物,我已经洗干净,还你。”说着,她从怀中,将那个手帕掏出。
丁不朽走上前接过放入怀中,顺势坐在她身旁,道:“这手帕,我本想临别赠她,可惜没送出去。”
徐清霜好奇道:“为什么?”
丁不朽道:“你可知她为何前去白鹭洲?”
徐清霜哂道:“我又不是神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丁不朽道:“天枢楼便在白鹭洲上,王姑娘与谢公子两情相悦,她才会离随州而去。我又有算的什么?”
徐清霜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姓王,叫什么名字?”话音刚落,徐清霜的肚子一阵雷鸣,回荡在屋中。
丁不朽嘿的笑出声来,徐清霜脸上挂不住,怒道:“笑个屁。”丁不朽实在忍不住,哈哈得又笑出两声,徐清霜羞得只想抽刀砍人,丁不朽展开行囊,取出干粮递给她。
徐清霜接过来,口中哼道:“这还差不多,饶你一条狗命。问你呢,她叫什么名字?”
丁不朽答道:“王浅雪。”
徐清霜啃着干粮。撇撇嘴道:“也不怎么好听嘛。既然人家不喜欢你,你干嘛还要去白鹭洲?”
丁不朽道:“前几日,我家来了个真人,说什么我桃花入命,有情劫,堪破后可证长生。我爹迷信得紧,日日催促我,去太乙山求道。我只好假装去太乙山,实则去白鹭洲。”
徐清霜问道:“太乙山呐,可是仙都呢,那位真人叫什么名字?”
丁不朽道:“好像叫玉归真人。”
徐清霜惊呼道:“你竟然认识玉归真人。”
丁不朽奇道:“怎么,他很厉害么?”
徐清霜鄙夷道:“何止是厉害。相传玉归真人乃仙人转世,曾临黄河一掌断江,二十岁便执掌太乙,如今已有五十个年头了。”
丁不朽顿时摇头道:“按你这么说,玉归真人应当是年逾古稀,我见到的那位,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定不是同一人。”
徐清霜断然道:“绝对错不了,玉归真人修真有成,容颜不老。”
丁不朽无所谓道:“那又怎样。”
徐清霜杏眼圆睁,难以置信道:“玉归真人呐,一身道法神鬼莫测,若他说你有情劫,你怎还不担心?”
丁不朽笑道:“有就有呗,若真看破情劫,我便去太乙山修道。”
徐清霜峨眉微蹙道:“书生变道士,感觉怪怪的。”
丁不朽感慨道:“就怕堪不破呐。”
徐清霜道:“我和你一起去白鹭洲好不好?”
丁不朽沉默不语,徐清霜等不到他回答,心中越发烦躁,她刚要发火,却听到丁不朽轻声道:“好。”
徐清霜的外衣干得差不多,她随手裹在身上。庙外雨声渐小,屋内火光微弱,二人再无多话,慢慢睡去。
白鹭洲,天枢楼,魁星下界定文章。天枢楼楼主谢如是,以一篇《为中原讨贼周檄》名扬天下,被称为书生风骨。天枢楼因此也在儒林口碑鹊起,蜚声四海。
九月九,重阳登高日,丁不朽与徐清霜赶到白鹭洲滩头,这日清晨,徐清霜在屋内磨蹭许久,也不出门。丁不朽等得不耐烦,催促道:“徐都头,你快些好么?”
徐清霜嚷道:“叫什么叫,快了。”
丁不朽道:“你再不出来,我就一人先去了。”
徐清霜道:“你敢,我一刀砍死你。”
丁不朽苦道:“听闻天枢楼年年有登高吟诗的习俗,你若再不出来,我又不知他们要去那座山,怕寻不到王姑娘。”
徐清霜道:“怕什么啦,我堂堂随州都头,寻迹追踪还不是小菜一碟?”
丁不朽无可奈何,又等了好一会,徐清霜的房门打开,里面走出一红衣红面之人。那人嘴上涂了艳红唇脂,面颊上扑了厚厚一层脂粉,又打了大红的腮红,便是连眼睑,也打了薄薄的红粉,活像一个女关公。
徐清霜见丁不朽看得目瞪口呆,得意道:“今日重阳节,一年中可只有这一天。”
丁不朽僵硬的点头道:“可以,上路,了么?”
徐清霜哼道:“走啦,急得好似要投胎一样。”
二人还没走到滩头,江上行来一船靠岸,上面下来十来位青年男女,他们有说有笑,从对面走来。丁不朽远远望去,如五雷轰顶,呆在当场。
徐清霜心念如电,她道:“王浅雪在里面?”
丁不朽道:“没没没在在。”
徐清霜道:“那就肯定在了,只要你紧张,就一定结巴。”
丁不朽道:“真真真没,我们我们走吧。”
徐清霜不悦道:“好容易来了,怎就要走?”
正在此时,那群男女行近,其中一个身着粉白色衣衫的俏丽女子,瞧见丁不朽,诧异道:“丁兄,你怎会在这里?”
徐清霜在旁暗道:原来她就是王浅雪呀,也不怎么样嘛,脖子那么细,屁股那么小,消瘦如柴,这姓丁的眼光可不咋地。
丁不朽咬牙答道:“恰巧,恰巧路过罢,罢了。”
王浅雪身旁一白面书生道:“王师妹?你们认识?不如邀请这位兄台一同登高?”那书生又看了一眼徐清霜,被惊吓得高字都走了音,心中直道,哪里来的鬼。
王浅雪笑道:“谢师兄好意,师妹心领了,我想丁兄定有要事,才路过此地,应是没有闲暇与我们赏玩。”
丁不朽点头道:“正,正,正是。”
徐清霜怒道:“是个屁,姓丁的,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就是为了见她么?怎说是路过。”
谢公子听到此言,脸色骤变,问王浅雪道:“王师妹,这人究竟是谁?”
王浅雪笑道:“此人是我同乡,见过几面罢了。”
丁不朽在旁听她这般说,心如死灰,他开口道:“告告辞。”
那群青年中,有人小声道:“这结巴妄想追求王姑娘,真是不自量力。”
丁不朽双唇紧闭,转身要走,徐清霜怒道:“你给我回来。”丁不朽听到她的喝声,木讷的抬起头。
徐清霜道:“你那手帕呢?送给她呀,你不说,人家怎会知道。”
丁不朽怔怔的看着徐清霜。
徐清霜又道:“你试试呀,说不定她也喜欢你呢?”
丁不朽一咬牙,将手伸进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王浅雪道:“这是,这是之前,我,我,我想赠你,赠你的,你看看,好不好?”
谢公子在旁哼了一声,王浅雪没有伸手,她轻轻行了一礼,道:“小女子福薄命浅,当不起丁兄厚爱,还望丁兄以后得遇真爱,白头偕老。”
丁不朽脑海一片空白,口中道:“好,好,好的,谢谢谢谢谢。祝祝祝……”
一人道:“你这结巴,就别祝福了,等你祝福完,天都黑了。”
又一人道:“真晦气,出门遇见这对怪人,都耽搁了登高的时辰。”
不知谁小声道:“这结巴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别说王姑娘,是人都不会要。”
徐清霜一怒暴起道:“谁说的,给老娘站出来。”她这一声怒喝,竟一时将众人镇住。
可没过几呼吸功夫,有一女子声音,细弱蚊蚋道:“不知道哪来的夜叉,吓死我了。不过夜叉配结巴,倒也是天赐良缘。”
徐清霜深吸了几口气,忽得柔美婉转道:“不知是哪位姐姐,这般慧眼,我与外子前来,不过是为了却外子一个心愿。男人嘛,三妻四妾,还不是寻常得紧?”她妆容夸张可怖,语气却温润如江南烟雨,样貌神态,称得上东施效颦四字,众人见状,哄然大笑。
徐清霜温柔款款道:“真有那么好笑嘛?”说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丁不朽在旁听了到她这语气,浑身冰凉,那杀机仿佛凝结成冰,丁不朽赶忙上前抱着住她道:“不要啊,天枢楼乃儒林圣地,你不要冲动呀。”
徐清霜笑道:“乖,你松手,很快就好。”
丁不朽道:“我不松。”
徐清霜咬牙切齿道:“松,手。”
丁不朽道:“不松。”
谢公子鞠躬道:“小生还有事,就不在这妨碍贤伉俪恩爱了,就此别过。”
徐清霜怒道:“你们别走。”却是无人理会,一行人从他们二人身旁绕行而去,似有嫌弃状。她有心抽刀,却怕伤了丁不朽,只得眼睁睁看对方远去。
丁不朽见王浅雪远去,放开徐清霜,松了一口气道:“总算走了。”
徐清霜低着头道:“姓丁的,你不结巴了?”
丁不朽低沉道:“忽然就不了。”
徐清霜依旧低着头,看见地上被人踩脏的手帕,指着道:“这个,你也不要了?”
丁不朽道:“不要了。”
徐清霜抬起头,眼朦胧,泪双行,轻声啜泣道:“他们说我是夜叉,我是不是很丑?”
丁不朽摇头道:“一点也不丑。”
徐清霜道:“你不骗我?”
丁不朽道:“不骗你。”
徐清霜泪水难止,委屈道:“你说过,打打杀杀成何体统,今早卯时不到我就起床,化了好久妆容,心想可不能被那姓王的比下去,可他们说我是夜叉。”
丁不朽不说话。
徐清霜又道:“姓丁的,我们回随州好么?”
丁不朽缓缓开口道:“玉归真人说,我堪破情劫,可证长生。如今……我想去太乙山修真。”
徐清霜恐道:“别做道士好不好?”
丁不朽又沉默不语。
徐清霜道:“你喜欢我么?”
丁不朽依旧沉默不语。
徐清霜哭道:“姓丁的,你哑了么?”她一连三问,丁不朽无一应答。徐清霜脸上妆容花的更厉害,她将长刀拄在地上,肩膀耸动。
丁不朽道:“徐姑娘,再会。”
徐清霜喊道:“你给我回来。”
丁不朽脚步不停,徐清霜泣道:“此去太乙山千里之遥,你一个瘦弱书生怎行,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丁不朽道:“修道一事,只在己身,徐姑娘情深义重,小生没齿难忘,珍重。”
徐清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道:“丁不朽你这个王八蛋,老娘要一刀砍死你……你回来呐。”她哭得撕心裂肺,泪涕横流,脸上脂粉千沟万壑,每道沟壑中,都溢满了泪水。
丁不朽心如刀绞,明眸中噙满泪水,他用牙齿紧紧咬着双唇,在这个少年的红唇皓齿间,慢慢渗出血迹,丁不朽身后的哭声真挚悲切,他终究没有回头。
太乙山巅独松阁,玉归真人坐在堂前,丁不朽跪拜道:“请真人收弟子为徒。”
玉归真人看着丁不朽,缓声道:“你尘缘未尽,会被红尘所扰,还是下山去吧。”
丁不朽道:“弟子已堪破情关,求真人收留。”
玉归真人摇头道:“桃花劫仍在,不过二九一十八年,你会再应一劫,何苦?”
丁不朽磕头在地,道:“弟子一心向道,望真人成全。”
玉归真人怜悯道:“可惜,可叹,可悲。”过了好久,他拿过一本古籍,道:“这本心法你拿去参悟,至于结果,只得看你造化。”
壬戌年十月,丁不朽拜玉归真人门下,得《太上忘情》,于南梦溪修行。
山中无岁月,一年后,一袭红衣上太乙,入南梦溪寻丁不朽。
徐清霜道:“丁不朽,我来之前,给姓王的下了泻药,那付药,药性极强,没十天半月,可下不了床。”
丁不朽道:“我尘缘已了,徐姑娘,你回吧。”
三年后。
徐清霜道:“姓丁的,谢恩凯与王浅雪前几日大婚,我去看过。”
丁不朽笑道:“若有人知会我,我定会封一个红包送去。”
徐清霜道:“我遇见两个年轻人,蛮有趣的,一个叫宇文云志,一个叫梁冲。”
丁不朽道:“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五年后
徐清霜道:“去年宇文云志居然在幽云十六州称帝了呢,号周启帝,梁冲挂镇北帅印,麾下兵马拢共六百三十一人,整天被人追得鸡飞狗跳,笑死人了。”
丁不朽道:“姑娘家,整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徐清霜笑道:“这句话,听着耳熟呐。”
八年后
徐清霜道:“周启帝打着中兴旗号,从幽云十六州出兵,逐鹿中原啦。”
丁不朽道:“你想去幽州?”
徐清霜道:“有一些。”
丁不朽道:“贫道送你一卦?”
徐清霜笑道:“好呀,我问情。”
丁不朽道:“那算了。”
徐清霜道:“小气。”
十一年后
徐清霜:“镇北帅领兵四十万,兵临长安。我不知这一战成败,只想来看看你。”
丁不朽道:“贫道关系天下气运?”
徐清霜道:“屁咧,我就是想来看看。”
丁不朽道:“要不送你一卦?”
徐清霜道:“不问情了。”
丁不朽道:“徐姑娘身具慧根,是修道奇才呢。”
徐清霜道:“我不要做尼姑。”
丁不朽道:“那去做昆仑十二凶神恶煞?”
徐清霜笑道:“好呀,血饮狂刀寂寞得很呢。”
十五年后
徐清霜道:“有些累。”
丁不朽道:“那就歇歇。”
徐清霜道:“我才三十一岁,可鬓角怎么就白了发,你帮我拔掉好不好。”
丁不朽道:“不好。”
徐清霜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丁不朽笑道:“贫道威武不能屈。”
徐清霜道:“我这血饮狂刀下,又要再添一缕冤魂。”
丁不朽道:“不对,不对,应该是,否则我昆仑恶煞刀下,再添一缕冤魂。”
徐清霜笑靥如十六岁的小姑娘,道:“既然你还记得,本姑娘就饶你一条狗命。”
十七年后
徐清霜道:“读书的,我写了一首诗,帮我看看。”
丁不朽道:“贫道不读书很久了。”
徐清霜道:“秋叶落兮与君逢,光阴过兮无清霜。山悦水兮云悦风,我悦君兮白发生。”
丁不朽道:“……”
徐清霜得意道:“怎样?”
丁不朽道:“好诗。”
徐清霜道:“没了?”
丁不朽道:“没了,徐姑娘,松手吧。”
徐清霜道:“我不松。”
丁不朽道:“贫道此生不离南梦溪,你还是松手吧。”
徐清霜道:“不,松。”
丁不朽道:“徐姑娘,你眼泪打湿贫道衣衫了。”
徐清霜道:“你有手帕么?”
丁不朽道:“这次真没了。”
十八年后
一个玄衫男子手持影月刀,来到太乙山南梦溪。
丁不朽道:“这位小哥,这把刀似曾相识,不知刀的主人何在?”
玄衫男子道:“丁不朽?”
丁不朽道:“正是贫道。”
男子道:“徐姐姐让我将刀带给你,留个念。”
丁不朽道:“她人呢?”
男子道:“落在典鉴司手里,已经死了。”
丁不朽道:“……”
男子道:“徐姐姐说,这把刀,名叫影月。你收好,我要报仇去。”
丁不朽道:“典鉴,典鉴司,在在在哪?”
男子道:“庐陵,望北赌场。”
丁不朽回到屋中,再次翻开《太上忘情》,书中道:“天道无情,太上忘情。两者皆是抛弃一切之情,但一者为无、一者为有,不可同语。”后面紧跟着自己当年的注疏:“无情不可忘,有情才忘情。心中执念当可抛,无欲无求真无情。”
丁不朽叹了一口气,自己亲手写的注疏,竟是忘记。
很多事情,因为怕忘记,所以用笔写了下来。可惜光阴百年,那些被记下的事情,终归也会被遗忘。还有一些事情,虽然没被写下来,但是藏在心底,叫做念念不忘。
丁不朽走到门外,静默伫立,从午后到日落,从日落到深夜,在午夜黝黑晦暗,难辨景物时,他仿佛回到随州城外银杏林,又见徐清霜横刀立刃,一袭红衣战四方。
丁不朽摸着月影刀,喃喃自语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壬戌年八月初九,节气白露。所谓伊人,所谓清霜。
玉归真人不知何时,来了南梦溪,他站在丁不朽的身旁道:“自古情关难堪破。”
丁不朽道:“师父,弟子觉得仙缘已尽。”
玉归真人笑道:“红尘也可证长生。”
丁不朽道:“长生何用?”
玉归真人笑道:“你怎学了禅宗那一套?”
丁不朽道:“师父,我想下山。”
玉归真人道:“当日你不肯跟我走,那日便不该再上山。”
丁不朽道:“可惜懂得迟了。”
玉归真人道:“那就去吧。”
庚辰年十月十一,丁不朽携月影,下太乙。
庐陵城内,今日来了个红衣男子,那男子年近不惑,他一手握长刀抗在肩,另一手拿着的,是一个鸡腿。
他走到望北赌场门前,仓啷啷长刀出鞘,锋刃如半月明亮,赌场大门尽碎。人声鼎沸的赌场霎时雅雀无声,里面的赌客望向门口,只见有人横刀立刃赌场前,一袭红衣战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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