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外地人太他妈不容易了。早上一睁眼就是钱啊,房租是钱,水电是钱,出门还是钱。”
“嗯嗯嗯是啊。” “还他妈得跟您聊天呢。”
后半句是靠在出租车后座的小李没说出来的话。
上班已经迟到半小时,四环堵得一动不动,她叫的专车,一直在跳表。心烦意乱,意乱心烦。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会,司机却不停和她说话。她不具备主动结束一段对话的能力。哪怕是条狗对着她摇尾巴,她也恨不得自己能长出来一条尾巴和那条狗对着摇,“总不能辜负别人的兴高采烈呢。”
哪怕自己越来越累。
她也不是从小就这样。
小时候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又长了一张机灵爱笑的脸,自小就在各种宠爱中长大,好像什么东西都能轻易得到,哪怕她也根本不想要。所以“为了得到一样东西去费尽心机”这种幼功她也就未曾修炼过。朋友,家长老师的宠爱,出风头,这些东西她早就腻味了。
人生的第一次真正的崩溃来自于17岁的春天。
那不是件大事。高考前的一次调考,她考得特别差,在全年级最好的班从来没出过前10的她考了班上40名开外。老师念成绩的时候狠狠地羞辱了她,“小李!你居然堕落成这个样子了!” 这不是句严重的话,放在其它学生身上,可能6岁在“被老师骂”届出道,10岁已百毒不侵,听到这个最多一笑而过。但她一路顺风顺水长大,哪儿见过这种世面呢。
她非常滑稽却又理所当然地因为这件事,大哭了一早上。
她感到异常耻辱,时隔两个月的另一次调考结束后,班主任以万年不变的表情站在讲台上念分。她坐在下面忍不住颤抖,到了第十个还不是她的名字,她正要开始慌了,第十一名是她。她长舒一口气,期待老师能想起上次对她的羞辱,顺口夸她一句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有。
失望之余她开始想,“我是不是得失心太重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因为她发现,她就是习惯于得到啊。这种来自外界的肯定,是她自小人生重要的并且习以为常的一部分。而那次班主任无意识地羞辱,让她发现,如果得不到肯定,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崩溃。
不能再崩溃了。她暗暗告诉自己。
走出校园,小李面临了更多次的崩溃。这个世界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让我们崩溃,不是吗?小李当然未能幸免。她渐渐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兴高采烈的时刻太少了,爱太少了,了解太少了。而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是沮丧、懦弱、偏见和孤独。我们必须奋力拨开这些,才能找到深埋在里面的一点点快乐。
如果你觉得以上四个词是堆砌,那么恭喜你,你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人生。而对于小李,这是她生活的常态。不怪她,她自己也知道,像她这样过于敏感的人,不会轻易拥有太多和太长久的幸福。
她发现她开始变得非常在意任何人对她的看法,是任何人。她忍受不了任何一个人觉得她不完美。大概不该用“变得”二字,因为她一向如此。小时候,这些赞美啊宠爱啊都不请自来,富余的东西当然感受不到珍贵,可现在这些越来越少。拜托,大家都是很忙的成年人,你也是成年人,为什么给你偏爱?
如果从未拥有过,大概也不会在乎。但拥有过却慢慢失去,她才发现这些对她多重要。
哪怕是下午有阿姨要来家里做清洁,她也会提前半小时前化好妆在家等。她这二十几年,似乎没有放松过一刻。
她的敏感不限于自己,却能辐射到周围的人。在一个十几个人的饭局上,她能轻易感觉到谁心情不太好,或者谁心不在焉。她讨厌自己这种能力,就像能看见鬼的人最后都去抓鬼了一样,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和责任去平息这一切。社交场合她永远是最担心气氛冷掉的人,饭桌上的尴尬和无言会让她急急出来调节气氛。她压力太大了,她觉得她要对一切不对劲负责任。
她也从不会拒绝,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想完成别人的要求。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他妈贱,为什么对于她来说,别人高兴比她自己高兴更重要呢?哪怕是并不熟悉的人,哪怕是一面之缘的人。
她想过原因,几次都想起童年的一个小小的秘密。她父亲虽然宠爱她,但脾气暴躁,她又生性倔强,擅长惹他生气。他用拖鞋、皮带或者徒手打她都是家常便饭。换作其它女孩,被打的时候哭哭啼啼认个错,爸爸也就心软了。她偏不,咬着下嘴唇瞪着她的父亲,只会惹得他更加生气,她每次都被打的非常惨。但她的父亲,每次打过她,都会后悔不已,对她极度温柔,百般宠溺,有求必应。
小李觉得是她父亲幼年时对她的态度,让她发现,这个世界的好和坏都是没有限度的。她贪恋她父亲对她的宠溺,而这种宠溺,必须非常努力地表现得乖巧才能获得。这是她世界观形成之初深深烙在她心底的观念,所以她对自己要求极其严格,不允许自己出错。
她喜欢这个世界对她好,贪恋这个世界偶尔流露出的短暂的温柔。但她又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些时刻来之不易,她只能不停地去取悦这个世界。而从小这些又得来的太容易,她也不会取悦这个世界的技巧,只能无限度地容忍这个世界的无理。
终于从四环上下来了,你看,堵车也堵得这么毫无理由。司机一直在埋怨,她却觉得她对司机心怀愧疚。“如果不是我叫车,他也不会心情这么糟糕吧。” “所以我要努力陪他聊聊天。”
小李啊,轻松一点儿吧,be easy,你不用对这个世界的不完美负责任,甚至不用对你的不完美负责任。得不到的,就不要了。好不好?
“都这个点儿到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那辆开A6 的专车司机转身笑眯眯地望着她。
“不要!” 她跳下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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