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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运不济,这三年冬芽家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先是家里揭不开锅,四姊妹饿得慌,弟弟吃了田边一种好看的红色果子,死了;然后是母亲到城里做小工,二层楼高的脚手架帶着一堵砖墙垮下来,把她埋在里头,在家躺了一个多月;接着冬芽也得了一种怪病,原来瘦得皮包骨的身子却一天天地“肥胖”起来,身上的气力也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弱,做一点轻微的事也会气喘吁吁;就连一向精力旺盛得令人讨厌的祖母,也突然显出了老态,甚至走路都有些蹒跚起来。
也不只是冬芽家倒霉,村里每家都过得艰难,人人都吃不饱饭,家家都有说不完的伤心事。老人们说,那只黄鼠狼精又出来祸害人了!它是黄鼠狼变的,成精了,很久以前被二九的爷爷收了。二九爷爷解放前是县里的叫花子头,有法术,他用一道符把黄鼠狼精钉在他家的屋梁上。后来政府说他搞封建迷信,要批斗他,他一生气就又回到青龙塔去住了——青龙塔就是他以前的叫花子窝,还把那只黄鼠狼精放了。黄鼠狼精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在村子里大家的房顶上窜来窜去,它窜到哪家哪家就会倒霉。他当然不会承认把黄鼠狼精放出来了,当官的也不能怪他,反正他们也不相信有什么妖怪。但是除了他谁还能做到呢?这是明摆着的事。还得求他把黄鼠狼精再收回去。可政府说这是封资修的那一套,谁也不敢去提。
一个星期天,母亲带冬芽上了金鸡岭。岭上很荒凉,几乎没有人烟,到了山顶才看到倒了一半的青龙塔和那座大部分墙壁都已倾圮的旧庙。这里冷清得怕人,砖缝里都长起了高高的杂草。母亲拉着冬芽走进庙里,停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前。母亲环顾四周,确定身后并没有人尾随以后,才犹豫着在那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等待回音。接着又敲了两下,又等。这样重复了五次,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声响。母亲就拉着冬芽进了房间。冬芽感到母亲就像在做地下工作似的,上山的路上她就一直紧张不安地四下张望。
“你们是谁? ”这声音仿佛是从屋梁上传来的,紧接着一个黑影颤颤巍巍立在他们身后。冬芽后背发凉,死死拽住母亲的衣服,他分辨不清那黑影是人是鬼。
“快给爷爷磕头!”母亲一只手按住冬芽的头用力往下压,另一只手拽住他的手臂使劲往后拉,冬芽双膝“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紧接着冬芽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
“是毛牯家的呀。快起来,给人看见可不得了!”二九爷爷怪腔怪调地说。这时冬芽才看清,二九爷爷原来有一张青蛙般的大嘴巴。
直到在那张破长凳上坐了好长时间,冬芽才慢慢安定下来。一直是母亲和二九爷爷在谈。冬芽不大听得懂她们谈的话,只朦朦胧胧觉得事情于他全家很不妙,他还隐约听见二九爷爷说他和祖母前世就是一对冤家对头:冬芽是一只黑狗,祖母是一只白猫,黑狗总是追着白猫咬,现在狗变成了孙子,轮到猫来报仇了。
二九爷爷说话含混不清,声音总是卡在喉头里出不来,只看到那高高突起的喉结在上上下下地乱动。而母亲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只是点头,只是叹气,只是抹眼泪。
后来,二九爷爷叫冬芽闭着眼睛坐在一张小桌子上。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在冬芽头上以及身体四周比划来、比划去,又从床铺底下抽出一张符,念了很久的咒语后点火烧了。后来,冬芽喝了一碗二九爷爷化的水,才跟着母亲下了山。
那几天冬芽心事重重,常常发傻。上山扯猪草的时候,也总是坐在山坡上看着天上那些怪模怪样的云发呆,他不断回想着母亲和二九爷爷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他虽然听不懂但那种诡秘、不祥和恐惧的气氛怎么也忘不掉。
母亲结婚时才十七岁,但是父亲已经过了三十,所以父亲非常想早点有孩子。可是过了五六年母亲才怀上冬芽,好像冬芽极不情愿到这个家里来似的。父亲高兴不得了,带着母亲挨家挨户去炫耀,所有亲戚家都跑遍了。到冬芽大姑妈家时,冬芽在母亲肚子里的份量已经相当可观了。冬芽的祖母当时就住在大姑妈家,大姑妈嫁到外县,做了城里人。在姑妈家住下来的第二天,邻居上门来借鸡蛋,说是家中来了客人,鸡蛋刚好没了,这会儿菜场也歇了,明天早上就去买来还上。大姑妈正在洗衣服,就对邻居说:“我这会儿手不方便,你就自己去拿吧,在米缸里,只剩下四个了。”这话正好让冬芽母亲听到,她想起昨天下午到的时候,大姑妈给她两口子做面条,要祖母去拿鸡蛋,祖母却说家里没有鸡蛋了。因而伤心得躲在一边流眼泪。
虽然冬芽生下来时小得象只耗子,但父亲毕竟是三十多岁得子,又是个男孩,因此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亲戚们都来道喜,祖母也来了。因为房子小,祖母晚上就歇在二姑妈家,但一日三餐都还是到冬芽家吃。父亲在城里的搬运公司上班,母亲月子里他也只请到一个礼拜的假,就恳求祖母留下来做个帮手,等孩子满月后再走。冬芽祖母出生于富裕人家,从小就没有做过事,自己的几个孩子也都是保姆带大。即使到了新中国,接受了政府的改造,不能像过去那样游手好闲了,但还是改变不了她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本性。祖父死得早,祖母不能自食其力,就轮流住在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家。祖母这次住到冬芽家,名义上是照顾坐月子的母亲,实际上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扫扫地、洗洗衣服。反而是母亲还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一日三餐都得靠母亲做,甚至一大清早母亲还得撑着身子去镇里买菜,因为祖母买菜不但买的不好,而且买的贵,还总是该买的没买不该买的买了一大堆。隔壁老太太都看不过去,就对祖母说: “你老人家就不心疼自己的媳妇啊!月子里这样出出进进,会落下一辈子的病的!外面的事该你老人家多跑跑,也该帮她做做饭、带带孩子才是啊!”祖母并不觉得难为情,当着母亲的面只是不紧不慢地回人家说:“你老人家不知道,我吃长斋,月子里的毛毛腥味重,我是连碰都不敢碰的。我又是小脚(这都是旧社会害的!),走不得远路。”母亲听了又只得流眼泪。有时半夜里母亲就喊着父亲的名字咬牙切齿地骂。
冬芽出生那一次祖母只在家住了两个月,祖母到冬芽家长住是从冬芽五岁开始的。在冬芽的印象里祖母是个不会笑的人。他从来没有看见祖母笑过,相反,她总是喋喋不休,对家里的一切都看不惯,尤其看不惯冬芽。他讨厌祖母吃斋,更讨厌祖母装腔作势的样子,祖母虽然什么事也不会做,可是她的衣服却从来不让母亲洗,她的东西也从来不准冬芽和弟妹们碰。父亲在城里上班,每周只有一天在家,但星期天冬芽不是盼着父亲回来,相反他最怕父亲回家,因为父亲回家意味着自己又可能挨打受骂。他知道,那都是因为祖母总在父亲面前告状,总是添油加醋,把他说成天底下第一号坏孩子的缘故。当他挨打受骂时候,冬芽总是看见祖母在一旁冷冷地笑。
难怪二九爷爷说,冬芽和祖母前世就是一对冤家对头。
冬芽本来就讨厌祖母,自从那次听了二九爷爷的话,便开始恨她。
祖母到家里来住了六年,也喋喋不休地骂了六年,也终于在冬芽十一岁那年没能熬过正月,就在她的骂骂咧咧声中走了。祖母死了冬芽可不会感到悲伤,倒是母亲不断地哭。母亲哭不是因为祖母的死,母亲的眼泪是哭给自己的,也是哭给别人看的。这一点只有冬芽一个人知道。两个妹妹只要一听见母亲的哭声,哪怕正在外面玩着也会马上跑回来跟着大哭。母亲这时候就会收住眼泪,可是不等母亲用袖子揩干眼泪,她们就又“嗵嗵嗵”地跑出去,没肝没肺地继续玩她们“跳房子”的游戏了。看见两个妹妹这副嘴脸,冬芽直想揍她们。
祖母的终于闭嘴,使冬芽感到有些轻松。可是接着而来的折磨却让他加倍痛苦。办丧事那几天,不知从哪来的那许多乱七八糟的人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不说,还总是不断地叫他下跪,不断地叫他哭!他装不出来,不能像两个姑妈那样哭得死去活来,人家就说他不懂事、没良心、不孝顺。可他真的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冬芽不但哭不出来,开追悼会的时候,看着台上那个读祭文的老头装模做样干嚎的样子,冬芽忍不住还笑了两声。
最让冬芽难受的是祖母上山那天,他夹在许多哭哭啼啼的人中间,被一群小孩起哄取笑。那一天,山上的寒风格外刺骨,仪式又格外的慢,冬芽跟着大家一会儿跪下、一会儿站起,把他本来就虚弱的身体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到最后冬芽简直就是被母亲拖着下的山。
祖母死了,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白天晚上,家里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到了晚上母亲总怕得要命,总说一到半夜就听见祖母在隔壁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里走动,不是用蒲扇拍打桌椅上的灰尘,就是把碗柜的门弄得“嘎嘎”作响。有一次,祖母从隔壁过到母亲和孩子们住的这边来,站在屋子中间,最后竟走到冬芽的床边用手去掀那张发黄的苎麻帐子。吓得母亲没命地叫唤。那些日子,冬芽觉得自己很无用,这么体弱多病,年龄又没到十七,不能帮母亲操一点心。父亲也不能回家,祖母上山的第二天他就跟着单位上的人到“革命纪念地”参观学习去了。冬芽觉得母亲很可怜。
从那时起,冬芽就病得更重了。
母亲又带着冬芽去了金鸡岭。冬芽又喝了一碗二九爷爷化的水。立夏那段时间,冬芽的病看似好了一些,可还没到秋天,冬芽又开始咳嗽,而且发烧不断。母亲听隔壁老太太说:“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过,这种情况都是因为死者的阴魂没有得到安宁的缘故。”
一天夜里冬芽躺在床上,看着月光很亮、很白地从窗户外面射进来。突然,一阵冷风吹进窗子,接着,他看见屋子中间那块被月光照亮的地板上,映出了一个细长的影子。冬芽吃力地抬起头来,看见有个黑影正站在窗子外面。那个黑影背对着月光,使他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过一会儿,他感到那个黑影正在往屋子里移动。冬芽想叫醒母亲,就用力喊起来,可怎么用力喊喉咙里就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相反,那人冷冷的笑声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种冷冷的笑声是只有祖母才有的!那一刻,冬芽反而不感到怎么恐惧了,他只恨自己全身软锦绵的,无力冲过去抓住她。冬芽已经失去了恐惧,他想:“我以前就是太懦弱,现在我豁出去了!就算我不能抓住她,我也要死死地盯住她!看看她接下来还要干什么?看看她究竟有什么能耐?我要做一个无畏的人,我要用我的无畏战胜这个魔鬼!”尽管冬芽鼓足了勇气,平生第一次产生出这样悲壮的念头,但他准备做出的英雄壮举却注定不会实现。因为就在关键时刻,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窗子上的那个黑影就“倏”地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只站在窗台上的乌亮的黑猫,从黑猫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可怕的蓝光。冬芽尖叫一声便昏过去了……
第三次,是母亲独自去的金鸡岭。母亲没有见到二九爷爷,那个麻风爷爷被送到很远很远、谁也找不到的麻风院去了。当天晚上,母亲在祖母生前住的那间屋子里点上三盏通亮的油灯,在一桌丰盛的饭莱中间又摆上水果。母亲呆在那间屋子里一直没有出来。半夜里母亲把冬芽和两个妹妹叫醒,领着他们齐齐跪到桌子前面。冬芽看见桌子靠墙那一面的正中立着祖母的遗像。母亲口中念念有词,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悔罪以及恳求的话。后来母亲开始烧纸钱,第一堆烧在桌子底下;等第一堆快烧尽了,就在余火上点着另一把纸钱,往屋外方向走三步,开始烧第二堆;再同样往外面走三步,开始烧第三堆;然后是第四堆、第五堆………一直烧到村外。每烧起一堆,母亲就念着 “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恕我们吧!我们已经知罪了。可怜可怜这些孩子们,到您老人家该去的地方去吧! ”之类的话,一边念,一边哭泣。
这样的事母亲一连做了七天,隔壁老太太说:“听上一辈的人说这个法子可以把祖母送走。”
的确,那七天里祖母的阴魂好像没有回来了。可是七天一过,母亲又看见祖母在屋子里走动!祖母仍然用蒲扇狠狠地敲打桌椅,仍然把东西弄得“砰砰”作响。而冬芽的病仍然看不到转机。
最后那天,冬芽又一次从迷迷糊糊中醒来。隔壁屋子隐隐约约亮着灯。冬芽扶着墙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往那边看,他看到那盏昏暗的油灯把父亲低垂着头、佝偻着身子的影子夸张地投射在墙壁和屋顶上,母亲则抱着头跪在祖母生前睡过的床前。
看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背影,冬芽泪眼模糊。他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肩膀。这一次他真的哭了。父亲也哭了,他蹲下来抱住冬芽。冬芽感觉父亲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自己。
“奶奶走了吗?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走呢?”冬芽趴在母亲耳边,说这话用了很大的力气,但是声音传出来还是很微弱。
母亲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上,冬芽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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