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孔明的第五次北伐。
现在是汉建兴十二年,魏黄龙二年,吴嘉禾三年,在上一次击退魏国的进攻之后,孔明养精蓄锐了四年,终于再一次上表兴兵,克服中原,复兴汉室的大旗又一次猎猎招展,
此时的孔明已经五十四岁,过了那个时代的所谓中寿的年纪,两鬓花白的他慢慢的穿过朝堂中的甬道,将书表递给一名宦官,再由他转呈给皇帝,这时朝堂之中所有人的呼吸都变的小心翼翼。
皇帝正装而坐,戴着顶十二旈的玉质朝天冠,穿着图案复杂的衮服,二十一岁的少年天子郑重地接过表章,认真的阅读,这是一年之中的立夏,几乎是成都一年中最热的一天,因为丞相北伐的战备工作早早就开始了,所有官员对于表章中的内容并不意外。
皇帝三天前通知了这次大朝,文武百官在凌晨四点就会集于大堂之中,他们正装穿戴,冕旈庄严,双手捧着笏板,在炎热的空气中汗出如浆。
大朝,又叫大起,是本朝最为严肃的朝会,不同于内朝,丞相府可以将对各类政事决策,再向天子汇报,大朝则要召集三品以上的所有在京官员,所要讨论的是丞相也不可以擅专的国家大事。
皇帝看完了表章,缓缓的说道:"现在国家太平无事,吴国,魏国都不曾来犯。丞相,又何必兴兵。"。
皇帝的态度让百官们吃了一惊,在烈帝崩殂之后十二年,这位皇帝深居内宫,对丞相府的各类谏言表章从未有过一字的驳斥,此时突然一反常态,左首几名官员的眼神交错了一下,表情变得跃跃欲试。
丞相,你可知天时?
说话的是谯周,他的官职是光禄大夫,劝学从事,对于孔明的数次北伐他从来腹诽不已,这次见皇帝流露出不满,便立刻出班呛声。
从建兴十二年入夏以来,有大鸟数只,向北投汉水而死,又有奎星显于太白星的旁边,成都百姓 夜夜都可以听见松柏的哭泣,种种迹象,旺气盛于北方,丞相此时北伐,逆天时而动,必是无益之举。
谯周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天意不属,不可勉强,引得不少人心里也跟着抱怨开了。
其实哪次不是无益之举!在刘备崩殂于白帝城之后,复兴汉室的大业已失去了最后的感召,或许从先帝来蜀中的荆州门阀还希望高举这面大旗以保持正统的权威,蜀中世家子弟却早对此深恶痛绝了。
蜀乃绝地,乱世则天堂,治世则牢房,汉家天下如今已去三分之二,唯有益州可以困守。成都平原虽说是天府之国,气候温和,作物丰盛,可向西去又都是荒蛮烟蟑之地。成都可以负担兵源粮草的不过九十一万户,其中大部分都是原来刘璋政权羁縻的士绅大族,四次北伐,一次魏国入寇,无休无止的输出钱粮劳役,已把这些世家折腾得叫苦不叠。
同在左首第二位的蒋琬看了一眼谯周,这个蜀地世家名流,平素谦谦如处子,不想今天也来作仗马之鸣。
原来中都护李严以严刑峻法,弹压得益州门阀是到不敢妄动,如今李严被流放,孔明自去一臂,屡次北伐又寸功未建,丞相府原来的权柄威赫正在倾颓,蜀中的世绅们都蠢蠢欲动。
益州疲敝也是实情,世族大户们苦不堪言,贱民也疲于其役,乡野皆蓬蒿,其民有菜色,丞相府不得不想各种手段以维持国家经济,除了捐税关厘一加再加之外,还向东吴出口蜀锦,大量发行铁钱 .……
当今天子继位之后,维持着先帝的成法,赦不轻下,年号十二载不易,可是炎炎大汉,凋敝如此,又岂是起一个建兴的年号就能中兴的?
朝堂之中,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孔明开口反驳,他声音还是温润而平和。
臣不明白,以前先帝在时,他深深地了解两件事,汉室与篡逆的賊子是不可能并存的,王道的大业不能偏安一隅,所以先帝把北伐的重担交给臣。以先帝的洞察力,当然了解臣能力有限,让臣征伐强盛的曹魏,是弱敌强。可是如果臣不勉力兴师,在曹魏强大威胁下,汉室一定会灭亡,难道,我们就坐等汉室的灭亡吗?
臣不明白,曹魏拥有天下的三分之二,有充沛的土地和人力,如果今年不征,明年不讨,他们只会越越强大,东边,刚刚称帝的孙权也野心勃勃,如果只是袖手清议,坐而论道,汉室能有复兴的可能吗?
臣还不明白,臣来到汉中以后,不过才几年,赵云死了,阳群死了、马玉死了、还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还有羌族的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都逐渐凋零了,这些都是十数年征战杀伐才磨练出的精锐之师,他们抵挡不时间的消磨,再过几年,更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会都老故而去,到那时,还有人为汉室持锐披坚吗?
臣不明白的事很多,而陛下能明白臣的北伐的用心吗?臣不是因为汉室的强大才去征伐,臣正是因为汉室的弱小才去征伐。如今的陛下的江山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最后时刻,陛下您明白吗?
成功如果轻易可以得到,臣不必如此的勉强啊,如果成败是臣可以预料的,臣又何必如此不安,因为汉室的未来是未知的,祸福难料,所以臣要全力以赴,为了陛下,为了这个国家。
费祎的呼吸有些急促了,他看见丞相深深地躬下身去,仿若等不到皇帝的许可,这个老人就永远不会抬起头来。
上一次看到丞相如此悲伤是建兴五年,第一次北伐。那一年,魏文帝病死,曹睿即位,北方的局势动荡不安。曹魏将注意力放在东边,两次伐吴,而在陇西的防御却十分松懈。夷陵之战后,先帝崩殂,蜀汉十数年的精锐也毁于一旦。中原但知有蜀有刘备不知有孔明,听说刘备身故,魏国的王朗居然向孔明送去了劝降的文表,劝孔明举国内附,,,
丞相的回书十分有力,古有汉相从伪朝为贼者乎?公自为之,亮不敢苟也。接着便以十万大军师出陇西。
丞相先以赵云,邓芝领汉军出斜谷为疑兵。自领大军出祁山,汉军有备而攻魏之不意,一时间,陇右,南安,天水三郡皆背魏而降汉,中原震动,关中大骇,汉军第一次兵临渭水,离梦想中的故都长安仅一步之遥……那一刻丞相心中也是踌躇满志吧。
魏帝终于对蜀汉刮目相看,曹睿急忙率十万大军坐镇长安,命五万步骑抵挡诸葛亮。老将张郃旋即出兵猛攻蜀军咽喉之地街亭。
蜀军兵败如山倒,街亭丢失,参军马谡仅以身免,咽喉之道被断。汉军二部赵云,魏延在萁谷首尾难顾,进退两难,不得不相继退兵。
那是消息传来,丞相拜表,参军马谡违我节制,使街亭失守,大军进退维谷,自请贬三级以大将军领丞相事,参军马谡戮之,以明军法。
马谡刑后,丞相就伏案大哭,哭的是这场震动关中的北伐,这场一度势如破竹的讨逆之战,兵临渭水,直指长安,梦中的北方,居然如此的接近。随后的岁月里它就变的遥不可及。
丞相还在哭参军马谡,这位自西平南蛮时就不离左右的幕僚,几言未有不中,计未有不从,他身上曾被丞相寄予很大的希望。
北伐夭折,继杀智将,汉室飘摇,后继无人。
无论如何,梦想还是要坚持。
光复神京,去北方,汉室只剩下割据蜀中的实力,还是要以大汉来自居,先帝是个编席的小贩,可硬是从中山靖王那里编造了谱系,汉有四百年,从那时起中原人开始被呼为汉人,从那时起他们把蛮人驱逐出了长城。把大汉的旗帜插到中原,北方,使王化之泽再次遍及远野,这是个梦。造梦的人是先帝,是孔明,还有这个朝堂中的大多数人,,这个梦不能沦亡。
这个梦目的地在洛阳,在长安,
在北方。
这是汉室,这个国家最后的希望。
朝堂中万籁俱寂。
皇帝被打动了,他同意了对中原的讨伐,孔明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被笔记官一字不落的记载,整理成卷,后来的几百年中它被称之为后出师表,和前出师表并列。前出师表里孔明写得是圣人的哲理和汉家的大义,而后出师表里只有——
成败利钝非臣之所睹。
不得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建兴十二年夏,汉丞相领益州牧,武乡侯诸葛亮,受命讨贼,北伐中原。
这是孔明一生五次北伐中的最后一次。
大军即发,旗帜遮天,王师浩荡。
这次孔明率领蜀军十万出斜谷,随大军出征的有都亭侯征西将军魏延,都亭侯征西将军姜维,绥将军杨仪,讨寇将军王平,屯将军千名,羌军步骑数万。
随大军出战的 还有十数万斛豆米粮抹,大部分从栈道由木牛运输,另外一部分经嘉陵江由流马运输。蜀道艰难,军需补给一直是北,伐最大的问题,汉军曾和曹魏大军对质于斜谷,上邽取得过野战斩魏大将王双,木门道射杀张郃的战绩。武功赫赫,锐不可挡,逼得魏大都督曹真次次退守不出。然而后勤补给却一直困于蜀道的艰险,只要魏军咬定牙关坚守不出,就可以耗到蜀军粮尽,令其无功而返。
丞相从建兴九年起,由西南购置大材,集合蜀中熟练的工匠,开始打造木牛流马。木牛是一种独轮车,前有双足,头带二辕,无论上坡或者下坡,双足的重心都可以使木牛停留在地面上而不滑动,双辕可以改变木牛轮轴度,使木牛可以灵活的转弯,一只木牛只需一个人推动,每只木牛带有两个车厢,两只木牛可以带有近十石的粮食,而消耗的人力很有限,在险峻狭窄,绵延千里蜀道上,这种巧夺天工的造物,从建兴九年到二十一年,开始络绎不绝的奔走。
流马是一种纤细的船,它如蜉蝣一样的轻盈,借助风力,在嘉陵江水道上穿梭如飞。
木牛流马的设计出自于丞相之手,难以相信有人拥有如此出色而全面的能力。
姜维觉得,或许上天真的怜爱于汉室,所以赐于汉室像丞相一样的人物,同时上天也一定非常仇恨丞相,所以才赐于他非凡的能力,让他只有唯鞠躬尽瘁的命运,别无它途。
建兴三年,孔明出斜谷,其时曹魏师出二次伐吴不利,魏文帝曹丕因此郁郁而终,曹睿刚刚即位不久,魏国还在对东方那个尽收地利的强大敌人全神贯注,不料偏隅西陋之地的蜀国,居然敢对中原出师兴兵。
雍凉一线毫无准备,天水守备马遵的表现犹为可观,他得知诸葛亮大军来攻,惊慌失措,率姜维一干部将,以巡视为名逃之上邽,又对一干部将犹豫多疑,唯恐他们反叛。
姜维时年二十六岁,英姿勃发,在从戎之前就曾于乡集结民勇,练习排兵布阵。他被马遵叫到阵前,询问对策,他当即表示,可以集结乡勇以充军实,坚守待援。
天水太守身子向后缩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了闪烁不定的光。
一个庸弱不堪的太守,如何去驾驭一群虎猛狼贲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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