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9《纸言.片羽》

0949《纸言.片羽》

这是一家特殊的企业，特殊之处，在于它的员工绝大多数都是残疾人。

这是一对特殊的夫妻，二人都是先天聋哑。

跟他们交流，中间要通过翻译。丈夫叫张杰，妻子叫吴咏梅，负责翻译的，是华苑公司针织一厂副厂长冯淑芬。“啥副厂长呀，我就是厂里所有残疾人的保姆。刚进厂时，我还是姑娘，如今成大妈了。跟他们在一起时间太长了，感情深，生怕离了我，别人照顾不好他们。”

夫妻在同一个工厂，同一个车间。两台缝纫机，两个机位，妻子在前，丈夫在后。工作是制作劳保手套，妻子每天制作100双，丈夫每天制作60双。

每天24小时，夫妻形影不离，却从来没有一句言语。

吴咏梅是华苑公司出名的岗位能手，连续十几年获得中原油田优秀自强员工。“我媳妇手巧得很，参加濮阳市残疾人技能大赛，获得过三等奖。”张杰兴奋地比划，翻译告诉我，他说妻子的获奖证书有厚厚一摞。

针织厂每月评选岗位明星，吴咏梅几乎包揽了全年的月度奖励。按照厂里的计件工资制，被评为岗位明星是有奖金的，40块钱。

“多干活，多挣钱，然后出去旅游，给女儿买漂亮衣服。”

“为啥你比媳妇每天少做40双手套？”我的问题似乎过于尖刻。

以下，是通过翻译的夫妻对话内容。

“他偷懒，干活时偷偷跑出去抽烟。”

“我哪里偷懒了？我是看你干活辛苦，跑到楼下给你接热水喝。”

“厂长叫我传帮带，让你后进变先进，争取早日当上月度岗位明星。”

“那我是不是要拜媳妇做师傅？”

“太笨的徒弟我不收。”

我原本以为这又是一部苦情戏，谁知演变成了“比学赶帮超”的夫妻技术比武大赛。

从2005年进厂，14个年头，每天和正常人一样工作8小时，陪伴他们的只有一部缝纫机。几十个人的工作车间，车间内是机器轰鸣，车间外是虫鸣鸟唱，但他们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而恰恰是无声，造就了专注，成就了专一。

以我的狭隘认知，他们本该是被人同情和怜悯的残疾人，却拒绝被照顾，被呵护，用双手为他人制造安全防护。他们和正常人一样，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妻子吴咏梅每天制作100双手套，每月工资2000元，丈夫1700元，这就是支撑三口之家生计的全部收入。

我几乎忘记了所谓的“平视理念”，急切地渴望和他们交流，以至于充当翻译的冯淑芬写了满满两张A4纸。

我想让所有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张杰热烈的眼神迎向我，“你写，我们说。”

好吧，我跟你们有个约定。我写，你们“说”！

第四位受访者，是一位母亲，非但健全，而且优秀，硕士研究生学历，中原油田文卫采油厂高级工程师王玉环。丈夫赵杰，也是健全人，也是文卫采油厂高级工程师。

之所以采访她，是因为他曾经有一个身患脑瘫的儿子。

2000年8月28日，在中原油田职工总院，王玉环产下双胞男胎，两个家族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与满足中。赵杰给两个儿子起了乳名，大的叫大宝，小的叫二宝。

半岁时，身为母亲的王玉环明显感觉到大宝不对劲，送到医院检查。医生将一块纱布蒙到婴儿脸上，呼吸受阻的婴儿急得哭叫，却始终无力将脸上的纱布揭开。

“可以确诊，这个孩子患了脑瘫。”

几乎就是一声晴天霹雳。然后就是漫长、黑暗而痛苦的17年时光。

夫妻俩为了工作，给大宝穿上尿不湿，反锁在家里出门上班。孤零零的大宝在门里哭，爸爸赵杰在门外哭。

大宝四肢不受大脑控制，经常发生抽筋和硬拗将自己弄伤，于是每次出门，赵杰夫妇都要用绳带将大宝五花大绑，牢牢捆住。大宝身上，也经常被绳带勒得青一道、紫一道。

大宝14岁的时候，夫妻俩决定，在大宝死后将他的遗体捐献。生身父母呀，向一个年仅14岁的孩子谈论死亡，谈论死后的去向。

“大宝，你的眼睛多么明亮呀。等你死了，就把眼角膜捐献出去，让另外一个生命，也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壮美山河，人间风情。”

“大宝，爸爸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你死后，把你的遗体捐献出去做科学研究。如果通过研究你能治好这种病，以后像你这样的孩子，就不必一辈子受这份苦，遭这份罪。”

“大宝，我们把你的遗体捐献出去了。请原谅爸爸，我们甚至没能给你建一座坟，立一块碑。你不要责怪爸爸，因为我们知道，你的生命，在另外一个身体里，得到了永生。”

“大宝，如今你走了，我经常和你妈妈走在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小路上。如今你解脱了，也自由了，再也不用爸爸用绳带绑着你，捆着你。”

“大宝，爸爸希望，在天堂里，你能做一个在风中自由奔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