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盔、一根警棍、一个对讲机、一个“安全员”的臂章,这是我俩上班第一天的全部家当。
在这之前,我和金金在街上游荡三四天了,仍然一无所获。
我们需要一份工作。高中刚刚毕业,各怀心事的我们俩都无法安心待在家里,索性出来找工作。
那时候常常把成人看作一件郑重而辛苦的事情,以至于在外面时,我们常常要像一只备战的公鸡那样时时竖起羽毛、鸡冠充血。
这种对成人的准备工作一直延续到我读大学。
大学室友盖盖因为看不下去培训机构老板的为人,想提前结束兼职教师的工作。老板自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结工资。她气愤而委屈,不知道要不要要回属于自己的172块钱。
我比她更坚定,也坚信只要寸土不让,就一定能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在盖盖又一次面谈无果后,我们开始了疯狂的疲劳轰炸模式,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扬言要报警。
电话那边的女老板比我们更暴躁,好像如果是面对面的话,她都能一脚同时把我们俩踢飞。
我的怒气比恐惧更大:“好啊,你来啊!咱们见面谈!”
我们发动了全班同学,不知疲倦地给她发短信:“什么时候还钱?”“你一个老板却这172块钱吗?”“李丹,还钱还钱还钱!”“坑穷学生的钱,你算什么?”
电话那头的老板暴怒了,把盖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你到底想搞什么?你们全班来我也不怕你!”
看着盖盖手足无措的样子,隔壁宿舍的女孩劝道:“算了吧,这点钱真的做不了什么,可是这件事已经消耗了你太多精力和情绪了,你还在准备考研。”
这看起来当然是最合算的选择。
面对动摇的盖盖,我倒是像个被赖掉了172万块的受害者:“我也知道这个钱不多,可是如果我们在还没进入社会时就这样忍气吞声,那离开学校后岂不是要被虐得体无完肤?”
“如果你不捍卫你的权益,你就会失去更多的权益。”我仿佛一个古板又虔诚的布道者,脸几乎要贴在盖盖脸上说。
“那再麻烦大家最后一次。”盖盖下了下决心。
不到半天的时间,盖盖的支付宝里就来了172块钱。还有气势汹汹的一句话:“咱俩两清了,别再让你的同学们发短信了!!!”
我们如蒙大赦——终于不用自己绑架不情愿的自己去讨债了。
这是成人前的胜利。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也一样,我已经快要20岁了,前途未卜的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又想在成人之前快快锻炼自己,所以不断地逼自己寻找新的工作。
我们四处晃荡,可是毫无经验,又狂妄得不得了,既想小心翼翼地求人家给一份工作,又想假装保持昂扬的姿态。
去酒店应聘服务员,我对前台说:“让你们经理出来一下。”
那人立刻正色,一面侧头问旁人经理的去向,一面微笑问道:“你们是来学习的吗?”
“我们想问你们要不要服务员。”金金怂了。
“不要。”前台的冷淡可以把赛里木湖冻成个实心的冰疙瘩。
当然不死心。
又去餐厅应聘服务员。
一切都很顺利,已经到了交身份证签合同的阶段。
“你俩干活利索的吗?看样子是啊。”写合同那人埋头道。
“那肯定利索啊。”我想上岸的欲望还是很强的。
“那就好,别像他一样懒得嘣不出来一个屁。”他朝旁边的人努努嘴道,好像是个玩笑话,又好像不是。
“我看你最懒!看你肥的。”金金找工作的卑微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副训弟弟的神色。
“你可别偷懒啊,我们也不是应聘包身工的。”我补了一句。
众人笑作一团。
看来这份工作还挺融洽,我和金金扬扬自得。
不过,对方单方面签好的合同并没有递到我们手上,还回来的是我俩的身份证。
“我们暂时不缺人了。”那胖子道。
“啥不缺人?”我们有点蒙。
“就是不缺你俩了,你们回吧。”那人的笑容消失了。
我们重新在一家酒店找到了栖息之所——给人打扫房间。
这个时候和我们一起出来的维维已经在另一家酒店当了半个月的服务员,我们灰头土脸地等她下班出来,她白了很多,也微微变胖了些,给我们看她的密友从四川给寄来的35块钱一条的裙子,还真的挺好看。
她缓慢的语速里藏着一天的疲惫,但洗过澡之后的奕奕神采让我们羡慕不已,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俩羡慕得几乎昏厥:“中午的鱼最好吃,我连着打了三次才吃过瘾。”
我们哪还见过鱼啊。
不过要是知道我们在下一家的遭遇,可能连她的鱼也不敢想了。
从我们即将入职的这一家酒店狼狈出来的时候,我们只拿到了两张澡票——抖了三天被子的结果。
拿着澡票去洗澡的时候,金金又花了两块五买了一个搓澡巾。我俩在隔壁间,金金搓完就从底下的缝隙里递过来,我搓搓再递回给她,这么来回几次,才把几天奋力叠被子抖被子给身上攒下的泥搓光。
从澡堂出来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好在没走几步就有一个卖饼的。一块钱一个,金金羞涩的囊中还有最后一块五,买了一个饼。
掰开了背过身赶紧猛啃几大口。
“你这个钱是破的,不行。”
我俩大惊,猛吃一大口回头,心里的一颗石头才稍稍落地——老板说的不是我们。
这家酒店的工作是维维介绍给我们的,她在这里当服务员,听说了对面也在招人的消息。
布草间的浮尘很是呛人,好在多待一会儿就没感觉了。
入职的时候经理跟我们说,有人搬走的话就能给我们安排住处,这是第三天了,我们仍然没能等来可以入住的消息,老打游击似的住在同学家可不是个办法。
“经理最好是利索点,赶紧给兑现诺言。”我蹲在暖气片旁边气鼓鼓道。
“今天之内再不给安排住处,就把经理fire掉!”金金拿出了谈五百万生意的姿态,半靠半坐在一堆布草上说。
“就是,直接fire掉!”我做作地故意翘起兰花指,引得一篇笑声。
“你们安排好了,去一趟人事部吧。”经理面无表情地进来道。
这就胜利了?我俩又恢复了往日的自得,喜滋滋地上了电梯。
“这是你们的合同,今天起作废了。”坐在电脑后面的人事说。
“不是安排住宿吗?”我俩一阵茫然。
“住宿安排不了,不过你们可能不适合在这里工作。”
“那把合同还给我们。”我们完全没有要去维权的意识,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信息不能留在她这里。
“合同不可以给你们。”那人道。
我转身去把门关上,重新在她面前站定:“合同还给我们。”
那人立刻挺直了背,护着合同摇头。
怎么比我们还紧张?
后来金金说,我去关门她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支开了要打架的架势。事实上我哪有那个胆子啊,只是怕吵起来别人听见了丢人啊。
不还合同,干了三天也不打算给钱,我们咬唇在人事面前重新思考对策。
“那就给我们10张澡票。”我身上的黏糊劲儿提醒我,还能争取点这个。
“我只能给你们两张澡票。”人事看我们并无气势,恢复了镇定的姿态。
我俩再一次认命了。
悻悻出门的我们俩,仿佛刚刚被收养就又被女主人赶出门的流浪儿,重新开始了一筹莫展的游荡。
饥饿和挫败不断摧毁我们的信心,沿街挨个问完一大圈之后,脚疼得几乎抬不起来。我们找了个大超市去上厕所。
我的电话响了。我几乎是兴奋得从隔间里弹出来的:“我们有工作了!”
金金从另一个隔间弹出来:“啊?”
“热带雨林火锅旁边那家,女保安!”我兴奋地喊道。
“啊啊啊啊啊啊!!!”我俩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紧紧抱在一起狂跳不止。
我们在地下室的宿舍里得到了一个大床垫,铺上褥子够睡我们俩。
本来是一人一个床位,但我的褥子还寄放在同学家,经理就跟我说,可以暂时用一现有的那一床。
我实在又累又困,打开褥子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地下室里传来暴怒的叫骂声。
那床褥子是一个还未入职的女人的,她刚好来放东西,发现自己的褥子被人用了,气得跳脚大骂。
理亏的我毫无招架之力,盯上了在过道里摆了好几天的大床垫。
“那个大床垫给我们用呗。”
“不行,那是要拉走的。”经理道。
“拉走你也好几天没拉啊,我们先用着,要拉走的时候再还你。”金金道。
把床垫从三楼运到地下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楼道远远比这个1.8*2米的床垫窄。
我和另一个男保安抬床垫。
对折的床垫在拐弯时被卡住了,他费力地伸出一只手,想解开绑住折叠床垫的绳子。
只见他从另一头被弹得老高,又因为紧紧抓住床垫的边沿而没飞起来,被床垫重重地堵在墙上,双脚悬空。
他不好意思地缓慢着地,蠕动到下一个拐弯处,继续被弹飞又拿命抓住床垫,仿佛松了手就会弹出大气层。
终于运到地下室的时候,他青色的保安短袖背后,已经被横七竖八地划了出许多大白道子,混着浸了一块一块的汗印,太阳穴也挂着汗珠。
我过意不去地连声称谢。
他腼腆地摆摆手,一声不吭地上了楼。
而我和金金终于在这个大床垫上踏实住下了。
我俩是白班,另外两个男孩是夜班。
长久地钉在门口的椅子上,偶尔会让人生出一种恍惚感:“我怎么就晃晃荡荡来到了这里呢?”
那时候金金还有另一份兼职——周末超市的临时促销,一天60块钱。
进账来的第二天早晨,门口椅子上的我被对面蛋糕店的香气牢牢吸住了。
“我要吃点心。”我把打盹儿的金金推醒。
“没钱,不买哈。”金金梦呓般敷衍我。
“咋办,我还是特别特别想吃。”磨叽了一会儿的我还是不死心。
“买买买去吧。”金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10块钱给我。
我们于是有了一袋薄脆片,奶油味的。舍不得吃的我俩一会儿摸出一个,不到半下午就见底了。
“好吃的吊死干呦……5块钱一公斤的吊死干……”一个背筐的老太太吆喝道。
我双眼放光:“才5块钱一公斤!”
“5块钱一公斤肯定不是真吊死干。”金金警惕道,不知是警惕老太太还是警惕昨天没捂热就老往外跑的60块钱。
“不然我去看看?看看又不要钱。”我窜过去扒拉老太太的筐。
“哪有真的假的,吊死干就这一个样!”老太太好像受了点侮辱似的气道。
“买一公斤嘛,我认识吊死干,这绝对是真的。”我央求道,果然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
“买吧买吧买吧。”金金从牙缝里挤出5块钱给我。
吊死干只有我们这里才产,学名树上干杏,也就是直到在树上风干,果实都不会掉下来。
果肉几乎没有不甜的,最大的特质是杏核的颗很薄,一咬就开,杏仁香甜。
老话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伤人主要是说杏性酸伤胃,而吊死干则不伤胃,且酸性的果肉配合碱性的果仁一同嚼下,正好中和。
以前妈妈和姐妹们一起出门,又累又饿在一个果园旁边休息,把吊死干吃了个饱,都没有觉得丝毫胃疼。
不过眼前这个“吊死干”可是酸得人打激灵,就更别妄想能空口白牙磕开杏核了——显然是假的。
5块钱打水漂。
到后来读大学的那几年,金金仍会在我的qq空间里留言:“这次买到了吊死干,真的吊死干呦。”
白天漫长得像一整个世纪,我俩轮流睡到昏天暗地,来了人,放哨的就赶紧推醒对方。
傍晚忽然就变得迷人起来。
天刚刚擦黑,路灯和街两边的霓虹招牌闪烁着五光十色的灯光。
我和金金交了班,赴约般换上新裙子出门。
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对抗枯燥压抑的白天的一种方式。
我们在天桥上溜达,在街边围观小摊贩,顺着香气钻进地下通道,只舍得买一根一块五的烤肠过过瘾,一人一口,不太经吃。
女保安的这段日子终于能让流浪的我们稍稍喘口气,打个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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