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家的鸡叫了一声,就歇了。莫名以为天亮了,睁开眼睛看看外面,依然黑得严严实实。远处有几声犬吠,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叫了几声就止了,像是在发着梦呓,呜呜咽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有些擦亮了。这一夜竟不曾睡实,又感觉脑袋里昏沉沉的,便想起来出去透透气。看看老卓还沉睡着,就悄悄起来,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积雪很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昨夜喝了些酒,加上一夜不曾睡好,浑身上下肌肉紧绷绷的,就想活动活动筋骨,正巧看见院墙脚下躺着一把铁锹,捡了起来,收拾起了积雪。
干脆就堆一个大雪人,一会儿老卓出来也乐一乐。莫名一边堆雪人,一边想,一时应了老卓,帮他出版诗集,帮他卖书,可这两件都是极不易的呢!老卓的诗写得不错,可是现在真正懂诗的有几人呢?不管怎样,老卓这样了,一定要帮他的,怎么出版诗集,怎么卖书,等回去再说吧。
莫名堆好了雪人,安上了鼻子、眼睛、嘴巴,仔细端详了一下,不觉惊讶起来,这雪人的神情怎么看都酷似老卓。
正寻思着,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很胖,烫着头,穿着红色呢绒大衣,蹬着皮靴。是细芳,莫名想。这个女人傍了老板,发了福了,倒还有心,能在这个时候来看看老卓。莫名走上前去,叫声嫂子。女人愣住了,不知所措。莫名赶忙解释,也一边看了这个叫细芳的女人。女人很白净,四十多岁了皮肤却很好,脸上一点儿皱纹都没有。虽然有些胖,却不失女人的妩媚。细芳还挺漂亮,莫名想,只是老卓无福消受。如果老卓不写诗歌,安生干工作,养女人,养家,可能老卓已经——;可是现在,却只有老卓一人,孤独地躺在炕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我先去看看那该死的。”女人说完,走过莫名,径直向屋里走去。莫名想老卓或许还有话要和细芳说,就没有跟着进去,拿眼睛看那雪人的神态,越发感觉了那就是老卓的神态。突然就听见女人在里面大喊大叫起来,莫名急忙冲进屋子,看见女人正拉着老卓的手,老卓平躺着,脑袋歪到了一边。莫名仗着胆子走到老卓跟前,摸摸心口,已经凉了。女人握着老卓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为老卓流眼泪,老卓却看不到了。
原来死亡就这么简单,或许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昨夜,他们还一起喝酒,吃羊肉泡馍,吃烧土豆,短短几个小时之后,老卓就离开了,走得无声无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似乎不必越过什么阻隔。生是可以轰轰烈烈的,死却不必。生可以有声,死却无息。莫名看出细芳是真的伤心了,也许她回想了老卓之前待她的种种好,或许她在同情老卓悲苦的命运。这一切,老卓是无法得知了,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神态安详,看不出有什么牵挂。他追求过,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不必后悔。作为一个诗人死去,他应该知足了。
女人的眼泪落到老卓的脸上,在老卓的脸上做最短暂的停留,滑落到脖子后面。他安静地承受着,没有一丝反应。
“你终于可以不用再写诗了!”女人哭诉着,像是在发泄着内心积压了很久的不满。
待女人的情绪稳定了些,莫名又劝慰了几句,开始商量老卓的后事。女人是上了些年纪,却未经历过这事,莫名更不懂。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女人掏出电话,拨通了,莫名猜出她是要找她现在的男人帮忙了,便觉得有些难受,老卓或许不同意的,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老卓被拉走的时候,莫名看见雪人流泪了,那泪晶莹剔透,或许它也在为一个苦命的诗人流泪。
这一夜,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小城市里面,死了一个诗人,却没有人知道。他走得那样安静,连乡下一个普通人的葬礼都比不得。他走得那样凄凉,让人心酸,除了莫名会记住他的笔名叫顾海,或许细芳也会偶尔想起曾经的老卓,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原来曾经生活过一个诗人。
莫名临走的时候,把老卓临终托付他的两件事告诉了细芳,说等诗集出版了,版税归她。女人看着他,他看出细芳的眼神里很迷茫,或许她压根不相信会有什么版税。
莫名带着老卓的诗集,到车站办理了托运,背着厚厚一沓诗稿,登上了返程的列车。他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老卓,一个诗人,在这个冬天里死去了,他的诗歌能存活下来吗?一路想着,心酸了一路。
回到幻境市后,莫名背了老卓的几本诗集去了书店,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书店协商,看能不能在书店里代卖。他知道,太虚市作协的几个人出了书,都是在书店里代卖的。
他就近找了一家书店,推门进去,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背了诗集在书架前转悠着,琢磨着该怎么和人家说,人家要是不同意,该怎么办,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好主意,却被书店工作人员怀疑是偷书贼盯上了。
“先生,你要买书吗?”
“不,不——我不是来买书的——”
“不买书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我有一本诗集,想请咱们书店帮着代卖。”
“诗集?”
“是的,诗集。”
“拿来看看!”
莫名赶忙打开包,抽出一本诗集,双手捧了过去。
“顾海?”
“嗯,笔名。”
“是你吗?”
“不,不,是朋友的。”
“朋友呢,怎么没来?”
“他——走了。”
“哦,是这样的,我们还没有给个人代卖的先例。”
“他的诗写得很不错的,你再看看。”
“不用看了,你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买的,谁听说过这么个人呢?”
“帮帮忙吧,他很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我们书店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不是慈善机构!”
“你——这——”莫名还要争辩几句,书店工作人员已经走了。他窝了一肚子气,推门离开了。
莫名接连又去了几家书店,结果都是一样,好一点的好言好语解释了一番,不好的连看都不看,一听说请求代卖,连连摆手摇头,甚至摆出了要轰他出去的架势。几家书店走下来,莫名已是气得不行,纯文学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书卖不成,就联系出版社,把诗稿先投出去。他买了信封和邮票,把诗稿给省城一家出版社寄了过去。诗稿寄走了,剩下能做的只有等待。潜意识里,他是知道这样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可是,除了等待,他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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