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死了。
莫先生死在了公寓房间里。
血液从门缝里流出,漫在公共走廊上。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莫先生死了。
对于一个缺乏人际关系的独居者来说,或许这是最快被人发现死亡的办法。
莫先生是一个中年男人,住在没有几多家具的简租房,没有固定工作,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伴侣,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也没有什么能够倾注的爱好。同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他谢顶,发福,油腻。就像是老旧房屋的楼梯角落,常年不见日,潮湿,腐朽,发霉,生出一丛苔藓。灰色的苔藓。
莫先生的房门被警察撬开,臃肿的身躯伏在地上与血液上,散发着淡淡的,腐烂的气味。这气味自好些年前就一直在他身上弥漫,但没有人能够清晰地描述它,不论莫先生是刚洗完澡,或者喷了香水,这种味道仍然能够被人的鼻子捕捉到,故此,人们更加难以断定这种气味的原因。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这是死亡的味道。
莫先生遗体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一张彩票。
买彩票是莫先生匮乏人生中唯一一件坚持着一直做的事情。他像是被时代丢弃一般,从不看电视或纸媒,少有的让他愿意关注的外界信息就是新一期的彩票开奖结果。
源于某个莫先生十分相信的概率理论,它从来只买同一串号码。
莫先生没有上进心,亦没有为生活努力的热情,但这不妨碍他对生活抱有幻想,彩票就是连结他和幻想的一只猫眼,他贴在现实的门板上,睁大一只眼,从猫眼后窥见迟早会属于他的丰满人生。
警察在房间外简单地拉起拦线,而后用相机记录现场。
莫先生租住的房子只有一个起居室,外加一间卫浴合一的狭小卫生间。起居室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灶台,一张台桌,一只立式衣柜。以及乱起八糟的杂物,和或许是垃圾的东西散落在房间各处。
台桌上有一小叠纸,井然有序的写满了文字和数字,这张纸上的内容或许是整个房间里唯一整齐的东西。它们像一张张清单,记录着中奖之后莫先生想用奖金换取的东西,最上面标着奖金的金额,下面罗列的条目从别墅豪车到一次出行旅游无所不及,并在条目右边严格按照时价标明价格,直到它们的总额几乎等于奖金的金额。每一张纸上的内容都差不多,任意两张纸之间的区别无非是这张比那张增添了几项要购买的东西,或者删减了几项。
这样大同小异的纸有几十张。
戴手套的手小心用镊子镊起莫先生指间的彩票,开奖时间是昨天晚上八点整。死因也很快被查明,其实很显眼——莫先生太阳穴上有一道弹孔,血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而制造伤口的枪,可以判断是莫先生左手握着的那把。
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的手枪,但初步判定,死因是自杀。
这间房子朝向西南,房屋里稍显暗沉,莫先生被装入敛尸袋,送去给法医,现场依旧被封锁。
待警队和莫先生都离开后,房东才忙不迭地出现,用拖把清理干净公共走廊上的血迹。
此时的日光通过窗户射进房间,刚好落在没被清理的血迹,以及粉笔画就的人形上。
死者刚死亡不久,故此很轻易判断出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钟。
而这一期的彩票结果也已查明,与莫先生的号码完全吻合。
开奖时间是晚上八点。
守在电视机前的莫先生在得知开奖结果时呆愕在床上,目光落在手里的彩票,又移回电视,如此反复,期间也望向台桌上的那摞纸。
他从床上跃下,僵硬的双腿不足以支撑住身躯,手忙脚乱的莫先生跪爬到台桌前,抓过那摞纸,确认每一张纸上的总金额,又时不时抬起头,与电视上滚动的奖金比对。
接着他双目通红的检视起纸上的内容。
第一张清单上的计划并不让他满意,好在之后还有好多张,他将第一张抛到半空,看向第二张,而后第三张,第四张……漫天的纸张在白炽灯下飞舞,斑驳纸影将整个房间和莫先生切割成不规则的区块,眼前的纸张忽明忽暗,莫先生仍旧疯狂地扫视下一张纸,而后将它抛向半空。
最后,莫先生的眼前只有两只空空的手,纸张渐落,散满房间的每个角落,灯光又如常的打在他身上,明晃晃,把他从癫狂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莫先生叹了一口气,起身,一张一张拾起满房间的纸,横竖码好,平放在台桌上,就跟一小时前一模一样。
他拿出被自己藏起来从来没用过的手枪,打开保险,抵在太阳穴上。
最后,他看了眼手里的彩票。
死亡时间是晚上九点。
虽然不知道自杀动机是什么,但死因已经十分明显,警察迅速结案,将莫先生的遗体埋葬在公墓;作为死亡现场的房间解封后,立马被房东清理干净并以极低的价格租了出去;彩票无人领奖,在过期后自动作废。
莫先生的墓在墓园的角落,常年不见日,几个月后,生出一丛苔藓。
没有人来吊唁他,但每个知悉它死亡的人,都会在心里默念:
走好,莫先生。
Adieu, M. Moteur.
网友评论